“我自始至终也忘不了他被告知秋后问斩的神情,每当午夜梦回时我都可以望见他满面惊悚怨毒,我的确是做到了问心无愧,升了官,但皇帝却因此对我有了诸多猜忌,处处提防于我。”
“再后来我被人诬告谋逆,府中库内无缘无故多了一大批兵器,皇帝因此判我抄家问斩,家人充作劳役,我此时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但再后悔也无法改变,家父连夜将我与大哥送出长安,中途大哥弃了我私自离去,我没了盘缠一心求死,却被山匪救下,从此便在一线天这落草为寇。”
他这般说着,神情连细微的波动也没有,像是已经同旁人说过无数次,连半分应有的苦涩也没有。
沈长楼说:“如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还可以回到长安。”
“你不懂。”顾泗却笑,摇头:“我此番声名狼藉,又成了匪寇,又有什么颜面回到长安见一见被我牵连的父亲。”
曾经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想要一朝看尽长安花。
如今终究还是深恩负尽,只能孤身一人留守在兰陵,在午夜梦回时枕着昔日官袍梦一梦曾经的盛世长安。
只不过亲友不再,风光不复。
他也失去了船桨,到不了远方。
顾泗扯起一个笑容,像是极力要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试了试还是放弃了。
他转过身认真地望着沈长楼:“现在是我该问你问题了。”
他口中有千百句话语想要问出,却尽数梗在喉中道不出半分,只能将满腔疑惑化为一句轻飘飘的问话。
“今年的武林大会,你还会来吗?”
像是在闲说家常。
沈长楼微微一怔,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仍然还是平静地答道:“……不会了。”
“怎么了?我可是很期待望见道长你武林大会那一刻。”顾泗挑眉,“你若是不去,天下第一可真的保不住了……到了那一日武林大会,到时候我可以叫上山寨里的一众弟兄们为你鼓舞士气。”
沈长楼淡淡笑了下:“今年与旁人交手时受了内伤,至今尚未痊愈,武林大会怕是真的不能前去。”
顾泗理解他的难处,却问:“那来年呢?来年你总该来了吧?”
沈长楼轻描淡写地说:“来年的事来年再说吧……”
顾泗望了他许久,忽然弯着眼笑了:“沈道长,你怕是不明白你去武林大会对我们这一辈人的意义。”
“在你之前的天下第一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妖怪,弄得江湖小辈都没出头一日。”
“可到了你就不一样了……你一剑震荡武林,当代小辈都以你为标榜,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夺得与你这般的成就。”
“……与其说标榜不如说是信仰,他们已经习惯你创造的每一次不可思议的成就,倘若道长你不再天下第一,怕是他们信仰就要破碎了……”
顾泗意有所指地看着沈长楼,眼底却没了平日轻浮,尽是一片认真的肃色。
沈长楼望着顾泗这副模样,突然失了声,嗓子干涩一片,像是再也吐不出半句真心的字句。
他像是逃避一般避开了顾泗的目光。
可他终究还是说出声来:“我答应你。”
沈长楼心知肚明,诺言就是用来……
他一直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愿轻易许诺。
第52章 佳话其四十九
顾泗摸着杯口,酒水在里面摇碎迸溅开来, 他决心不饮这杯, 遥遥晃了晃酒具向沈长楼敬酒。
沈长楼接了他的酒,只饮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像是不在凡俗的仙人饮不惯红尘味。
他眼底本该是寒潭般冷冽,此时却酒意氤氲,逼出几滴泪挂在眼睫上。
顾泗一时看痴了。
顾泗问:“饮不惯?”
沈长楼以袖拭过唇角, 压了唇齿间缭绕的三分酒气,只道:“平日不常饮烈酒,大寨主见笑。”
他苍白双颊蔓延而上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春日芳菲有意在此处寻个巢穴,就此扎根生长, 于是他望着旁人时,连眼角也晕出红花来。
可顾泗偏生觉得他此时濯如春柳,连带唇上薄情一点也熠熠生辉。
顾泗咂舌片刻,却觉口干, 伸手取了沈长楼未饮尽的半杯,囫囵喝下,品不出个什么味道, 只往腹中倾得干干净净。
沈长楼斜眼看向他。
他自然知道此行失礼极了,对眼前人甚是冒犯,可绮念是苔色自阴暗潮湿处潜滋暗长, 让他口中一片干渴。
他决心说些什么。
“北域晚夜极寒,饮下炮打灯便再也不惧寒冬, 可以直面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深夜。”
沈长楼望着他,像是对一切心知肚明,像是就此编织出一张大网,让所有心思都无处可逃 。
“可我不在北域,我也不畏寒冬。”
顾泗像是在梦中巡游,鼻间盈满了大锅熬煮的黄粱气息,他突然觉得双颊不明缘由的发烫,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呐呐开口,话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犹如梦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其实……你同我想象中仍然有不一般的。”
沈长楼问:“所以我是何般?”
顾泗像是在刻意拾起年少时端弄的戏腔,却拿捏出满嘴半生不熟的怪腔调,酒气在唇齿间窜得混淆不清。
他说:道长啊,请允我胡言乱语一场。
他说:道长啊,你且望这天下三分颜色,一分予了上弦月,一分予了隆冬雪,你可知你在其中又是几分?
他说:道长啊,你是我牢狱之灾时惊鸿的掠影,是我黄粱大梦时苦求的光阴,床前明月光,求得或不求得,由不得我半分思量。
可他说不出这些炽热的字句,就像临近沈长楼心房一墙之隔却被拒之门外,他甚至连自己的心意也朦胧不清,只能借着酒意用余光轻瞥望着眼前人。
不知道是酒太醉人,还是风也温柔。
他鬼使神差开口:“道长,此行之后,我来陪你望一望兰陵。”
沈长楼抚摸桌案花纹指尖微微一顿,像是被灼伤一般猛然收回,如他敏锐,自然什么都可以发觉得一干二净。
那些明媚隐晦,炙热滚烫若有若无的心思,扎根土壤潜滋暗长的情愫,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得破。
沈长楼说:“家中有娇妻等候,贫道不得不辜负大寨主一番心思了。”
顾泗微微一愣,像是被人从梦里拍醒,忽然有些帐然若失,他想着沈长楼的妻室,只是牵强地笑笑:“无妨只是没想到像道长这般的人也会娶妻。”
沈长楼略微一笑:“贫道看上去就如此清心寡欲?”
顾泗微微摇头,喟叹出声:“只不过我不知道天下有何人可以与道长你相配。”
沈长楼眉梢细微一颤,似乎抑着笑意一般,掀眼望他:“那你认为我的妻子该是怎样的女子?”
顾泗答:“像道长这般喜静的人,喜欢的自当是温婉贤静的女子。”
“可惜了,他与这些一条都搭不上。”沈长楼唇间挑起笑意,眼底似乎略有温柔,“他倒是个烈性的人,做事最尚武力,平日里最爱黏着我寸步不离,还喜欢患得患失,总要在我这问个明明白白才能放心。”
“此次出行,我还是瞒着他的,就怕他得知我要来兰陵也不依不饶地追过来。”
“……”顾泗欲言又止,有些犹豫地望着沈长楼,半晌才开口,“这般女子……你可吃得消?”
“平日里清静惯了,多个人闹腾也好。”沈长楼眼底微柔,“只不过看他追问的模样着实可怜,不忍心负了他那番心意,同待别的女子那般疏离待他。”
顾泗喟叹:“道长你这般悉心待她,能做你的妻室定是幸运的事。”
沈长楼唇角笑意淡去些许:“只不过我做了些事于他有愧,有些于心不忍罢了,想着偿还他一部分。”
然后……偿还着,就从师徒情深成了肉体相迎,武林盟里的红绡帐暖,在巫山夜雨中相拥着抵死纠缠,每次都是恨不得要将对方做到融入骨血里,恨不得用犬齿深陷对方皮肉,用抓痕咬痕,落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欲念深重,罪孽深重,他甚至觉得每一次他都将死在共度春宵的床榻上,在一次又一次错乱的吻里窒息而死,像江河湖海里的小舟在浪花飞溅中支离破碎。
“师父,我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
季舟每次都这么说,死死抓住他挣扎的手腕,目光凶狠,及时口中再多温柔情缠,动作也从不放轻柔,不顾他的因为痛苦而抓破的指尖。
像是要用根系扎根土壤深处,就此开出花开。
然后季舟总会在一切欢愉后虔诚地吻他指尖,一路吻至他微微隆起的小腹,像是在做什么信徒必做的仪式。
季舟会用指尖按压他的腹部,语气有些奇怪,像是要刨根问底的孩子,试图通过他得到什么东西。
“师父,若是旁人这般与我夜夜欢好,早就为我诞下子嗣了。”
“幸好你……是个男子。”
沈长楼在他身上看不到属于自己的光。
顾泗望着沈长楼许久,突然有一缕异样划过心口,他微微愣神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