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中凉的早,陛下今日穿的有些单薄了,日后要记得多添衣,觉着冷了,就赶紧让伺候的拢些炭火放在身边,不要总是仗着年轻,就不在意身体。”
谢渊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筷子反复的翻腾着碗里那块鱼肉。
三年未见,他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人说,如今说出来了,却又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絮叨。
“你总是偏食,爱吃肉,不爱吃青菜,尤其不爱吃那些长着绿叶的,这样对肠胃不好,听小桂子说,最近陛下时常看奏折看到半夜,这样也不好……”
谢渊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额头,却在话才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被人生硬的打断。
“谢督公好本事,远在天边,竟还能让我身边全都是你的人,你到底还想做到何种程度?难道非要让这万里河山尽归谢氏,才能遂你心意吗?”
一双银筷落于桌上,谢渊抬起头看着人的眼睑,只见他皱着眉头坐在椅上,若有若无的抚摸着自己左手虎口上的一道浅痕,这是赵悯生即位之时,平定乱党所受的伤,后来便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
小桂子这一件事,无疑是戳到了赵悯生的死穴,他从未想到过,谢渊他人远在北境,可自己身边日夜跟随伺候起居的,竟还能是他谢督公的人。
谢渊听他这么说,突然间愣了一下,随后才缓缓叹了口气,低下头艰难的咽下那口没有滋味的鱼肉,说了句,“吃饭吧。”
可等他再抬起头,想要替人夹上一筷子排骨时,那杯晶莹剔透的毒酒,就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大楚北境三年风霜都吹不凉的一颗心,终于在这一桌盛宴前,寒得锥心彻骨。
“不必多言,北境那边朕已派了甄将军过去,在他抵达之前,朕都会对于你的死,秘不发丧。”
谢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藏在心底整整十七年的人。那一筷子排骨,终究还是落在了赵悯生的碗里。
“虽然总劝你多吃青菜,可这个排骨真的做的挺好吃的。”
糖醋排骨,赵悯生十七八岁时,最爱吃的一道菜,可如今他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这菜也有些吃腻了。
所以这一次赵悯生并没拾起筷子,只是瞧了碗里两眼,便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赵悯生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死在他手底下的人,还真算不得少,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心底,始终不愿直面谢渊的死亡。
许是在那一段黑暗的时光里,赵悯生真的跟他亦师亦友,无话不谈,所以即便是到了剑悬颈上的时刻,赵悯生依旧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对他心软。
哪怕是谢渊他早就已经失了为臣之本。
“赵悯生,你就真的不能……送送我最后一程吗?”
谢渊手握毒酒,跪在地上卑微的请求着,哽咽的几度说不出话,对于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天下第一宦官,这样的死法不免显得有些难堪。
冬日里的地砖,凉的像是冰块一样,谢渊却执意攥着那一角衣袍,不肯撒手,他从北境一路压抑到现在的情绪,终于在这最后一刻绷不住了。
“不必。”
这两个字是谢渊这一生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句话听罢,谢渊的执念也就断了。
一杯毒酒饮下,五脏六五的疼痛接踵而至,谢渊蜷缩在地上,反复呢喃着赵悯生的名字,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人说出那攒了一生的爱意。
大约一盏茶以后,侍者从门内出来,走到赵悯生的面前,草草的说了一句。
“死了。”
不过两个字,便断送了谢渊那样辉煌的一生,赵悯生一直守在门外,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可如今终于等到了,他却又觉得好像有些错愕。
“陛下,天儿凉了,督公说让我给您添件衣。”
今日一早便让他支出去办事的小桂子,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手上还拎了一件墨黑色的大氅。
赵悯生有些愣了,紧接着便问人是哪个督公,可这放眼整个大楚境内,可不就只有一位督公吗。
“谢督公。”
第2章
“自然该是谢督公的。”
赵悯生楞模楞眼的点了点头,瞧着自己眼前的那件狐皮大氅,忽然就想到了,今日谢渊身上也是披着这么一件大氅的,墨黑色的料子绣着金丝。
他十日以前才赏给魏延的,却没想到今日就穿在了他身上,今天谢渊一来,他便瞧出来了。
他谢督公与魏延关系可真是好啊,好到听说他今日回来,魏延就私自把他护卫皇城的甲兵都给调了。
赵悯生瞧着这白茫茫的天,不言不语的任人把大氅披到了自己的肩上,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御花园,没想到不过一会儿,这天上竟还开始下起雪来。
这场雪下的很大,赵悯生站在御花园的门口,忽然间,有些不知道何去何从。
按理来说,谢渊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三年,这三年间他独自处理一切的事情,没有问询,没有书信,他本以为即便是这个人彻底的消失了,他也早该已经习惯了。
可他没有想到,习惯远比他想像中的要难上许多。
谢渊于赵悯生来说,可谓是他对于过去,最后的一点念想,可事到如今,就连这一点念想,也都烟消云散了。
风雪渐盛,赵悯生站在原处,周围毫无遮拦,身旁的小桂子虽有心为人做些什么,可奈何他来的匆忙并未带伞,单凭他一双空手,拦不住这一路上的漫天风雪。
谢渊死了,今后这漫漫长路上的风雪,再无人能替他抗了。
赵悯生长叹口气,热气从他嘴里吐出来,又迅速的在空中结成一片白茫茫的冰霜,良久以后,他才缓过神来似的抖了抖肩膀,回头吩咐了一句。
“走吧,去谢府。”
谢渊死了,为了堵住满朝文武的嘴,赵悯生手里起码要攥着些能拿得出手的文书和证据。
——
在去谢府的路上,赵悯生也曾默默的想过,他与谢渊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呢?恐怕是因为谢渊的坦荡与不图谋吧。
赵悯生有些讽刺的抿唇笑笑,心底百感交集。
在与人比肩的这十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猜忌,谢渊究竟图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可时至今日,他却依然看不透他。
因为未知,所以惧怕,怕他的城府,怕他的手段,更怕他对自己的坦荡和不图谋,以及他每次试探着挑起这个话题时,谢渊脸上那抹淡淡的笑。
他越是恪守本分,赵悯生就越是殚精竭虑,恐惧与忌惮,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在多少个夜不能寐的黑夜里,肆无忌惮的啃食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这些年来,他简直都要怕疯了。
如今谢府就在眼前,这是他揭晓答案的最后一根稻草。
具密探来报,谢渊在自己府中的书房内,修建了一座密室,平日里严防死守,绝不让人进出。
想来他与朝中大臣的那些往来勾结,他想要的那些权力抱负,应当就藏在此处了。
赵悯生抬头看了看头上那明晃晃的谢府二字,这道匾额还是自己刚刚即位那年,亲自写给他的,如今看来已经有些旧了。
谢渊虽然顶着个九千岁的名头,但生活向来节俭,节俭到赵悯生有时都怀疑他是故意自苦,好做样子给自己看罢了。
宅子不大,赵悯生只带了小桂子两个人去,进了门没走几步便到了人的书房,谢渊将密室设计的很隐蔽,若非是赵悯生之前便派人来打探过,一般人是绝对找不到的。
许是谢渊去北境的三年,让这宅子空了太久,才使得这书房有了霉味。
赵悯生皱着眉头撑开了手边的窗子,却忘了外面的风雪正大,窗子一打开,寒风夹着瑞雪猛得吹进来,将谢渊的书房吹的满地纸张。
这使得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虽来此,却没想毁了人的书房,于是赵悯生就又探出身去关。
只是哪想那窗子老旧,稍一推开竟就关不上了,就像他与谢渊一样。
“至于做到如此程度吗?堂堂九千岁,坐拥江山,却不肯花钱换个窗子。”赵悯生回过头去,瞧着一旁的小桂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我就要知道你们督公的老底了,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那密室之中也有你的什么罪证?”
小桂子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欠身,给人行了一礼。
赵悯生瞧着他这木讷的样子,不免嗤笑一声,不愧是谢渊调/教出来的人,一举一动都跟他一个模样。
窗子大敞着,冷风从中吹到室内来,赵悯生不禁将身上的衣袍裹的更紧了些。遥想当年,他母妃自戕以后,赵悯生穿过的第一件大氅就是谢渊的,有些薄,上面还带着谢渊身上那股香的过分的味道。
那件大氅他虽然很不喜欢,但却还是一直留到了现在,不得不承认,自母妃死后谢渊是唯一一个会关心他冷暖的人。
想到这里,赵悯生有些倔强的别过头去,偷偷红了眼眶。
他没让小桂子跟着,而是吸了吸鼻子,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密室,那里面没有窗子,暗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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