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歼之。
一成不变的记载,一成不变的不请自来。直到倒数第二封,留下一封与祖辈都不同的记词。
——三月客至,来二十,余力不能制。其自游无望湖,漏二。
这一位应就是薛南羽的父亲、水镜中当下的流云侯了。也许是这一次白鹤居士来得尤其多,又是比以前都厉害的硬茬,这一次白鹤居士终于冲破了侯府限制,闯进寒潭中、与山海皇后留下的阵势狭路相逢。在对决中他们输了,至今仍不知所踪。
而到最后一封,应该就是子扬的了。
将手朝它伸过去,陆镜忽有些忐忑。如果按外来者都为客星,那他陆镜应也为客星无疑。他当然没有向侯府约什么游湖,但流云侯府对外来者的态度可都是或歼或屠,那子扬对他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是像杜先生说的那样想借刀杀人,还是迟疑着心中犹豫?
陆镜忽有些害怕,生怕子扬记录他也是一枚客星。深吸口气,他将那最后一封文卷打开了。那卷文书比以往的都厚得多,第一页是子扬熟悉的笔迹。
——十月,有客至。
这个时间恰是陆镜进入水镜的月份,果然镜中人早发现了他。可接下来这个客星做了什么子扬没有记载了,这薄薄的第一页以下,厚厚的那一沓都是画像。陆镜看一眼,脑中嗡的一下——
——这些全部都是,他陆靖的画像!
他骑着马的,他练着剑的,他抄著书的,他趴桌上偷着懒的……林林总总,从小小少年到弱冠青年,最早的应可追溯到他初到颖都国子监的时刻。
这些都是子扬在……偷偷的画他?
心中仿佛燃起一把火,陆镜只觉脸上腾的热了。子扬擅丹青他是知道的,只是万万没想到呀,他悄悄的画了这么多……这些画画得这样精细,陆镜几乎可以想象出子扬一笔一划、仔细描摹的样子。他花了那么多时光来画他,他与他因这凝聚的时光而联系在了一起。
陆镜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或许猜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紧张地翻那些画,想从上面找出可表达子扬心意的只言片语,可画像之侧都是空白。终于到了最后一幅,他看到了那上面自己的影子——
画中人白马玉鞍,背一张朱红大弓,于马上向画外拱手告别。画中人已是青年样貌,却并未及冠。陆镜看画中自己的装扮,正是两年前子扬要离开上霄峰,自己到山下送别的情景。
画中的他笑得灿烂,画的笔触却悲伤极了。而画的旁边题一行小字,也是这些画像中留下的唯一笔迹了:
一赴绝国,相见何期?故园乔木,永辞千里。
笔锋隽秀,一如其人。而那最后一笔有些歪倒,像是作书人不忍再写,以至于笔迹不稳。
陆镜只觉一颗心坠下来:“……”
第36章
这些画像让陆镜惊讶。他一直觉得子扬对自己冷淡是因为怨憎,却没想到在水镜中,子扬把自己悄悄的画了这么多。
他忽然又有点儿伤心,把那些画匆匆收起来,将那只雪花匣子依旧关上。
——他是客星,子扬没有告诉他,只一心望他追捕另两个。
——子扬没有忘记他,那些精细的画像从颖都时代开始的,可见子扬从那时起就开始注意他了。原来他们竟彼此错过了这么久。
陆镜不知这两个消息哪个更让自己感伤一点,把一切痕迹都清理好,就从钦天监密室出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见子扬,他果然也就去了。长公子卧房远远的一盏微灯,陆镜踏进院中时,影七从黑暗里走出来。
“子岸何往?”
陆镜没有隐晦:“我想见见公子。”
影七也很直白:“公子特意吩咐不见任何人,尤其是你。”
陆镜:“……”
捏一捏自己剑柄,陆镜终于还是停下来,叹一口气:“好吧,既有吩咐,我便不去——公子今日如何了?”
影七含糊答道:“采墨一直在照看他呢。”
接着他话锋一转:“子岸,我查到了些许关于那两个白鹤居士的蛛丝马迹。”
这是正事,陆镜也振奋了精神:“请讲。”
影七伸手朝院外一摊,陆镜会意地与他一道出去。两人一道在幽暗的院外走,影七说道。
“那宅院的真正主人查出来了,是一对打造首饰的夫妇,女的叫江雪,男的名李邈;自十二年前来到的流云城,一直没离开过,直到十天前忽然封门锁户,从此不见踪影。”
李邈,江雪。没想到用的还是折冲府和彩石阁的真姓。想来折冲后人把曼陀罗花纹錾刻满身,便是因曼陀罗花这是这位江雪的家徽了。
“他们是夫妇,对吗?”陆镜估摸着这个时日:“十天前差不多正是我们在玉钟山遇袭的日子,看来这两个是一击不成后,立即远遁——能找到他们的些微踪迹么?”
“其实那一日从玉钟山回来,侯府便暗中盘查所有出城者的勘验过所了。”
流云郡有极严苛的户口勘验制度,当初陆镜初入水镜,也是得沙老板相助,费劲了周折才在流云郡混得个身份落下来。侯府的反应迅速,原来在遇到这袭击怪事后,便已经开始追查了。
陆镜点头发问:“可查到了他们?”他们遇袭是在深夜,白鹤居士收到讯息好歹需要些时间,流云城门夜里又不开,他们总不能连夜飞出城去。
影七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那日出城至今的人中,并没有那对夫妇的影子。出城的人不见,城内亦是没有,这两人竟像是消失了。”
对这回答陆镜并没感太多惊讶,如果白鹤居士这么容易就能被捉到,也不会一连潜遁十二年了。想一想,陆镜告诉影七。
“他们应还没离开流云。”
毕竟他们有“游湖之志”,而无望湖和活死人地就在流云郡边上。
“说不定他们易了容,仍以其他身份留在流云城中。”
对彩石阁来说,配一点子易容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们已在流云城呆了十二年,也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影兄你继续与护卫兄弟们明中搜捕,我也去拜托一下我江湖中的朋友。”
侯府触手不一定能深入民间,或许像沙老板那样的暗中隐王,才是他更好的助力。并且深入寒潭非采香人不可,白鹤居士十二年前找上了采香人,今后再想“游湖”也只能走张九的船只。陆镜在心中打算好了去求助于这两人,影七再与他更完备地商议,他便于天明后去了沙雕酒肆。
被紧急召来的小六远远等在店外,一看到陆镜就迎着跑过来,乐得笑呵呵的。
“老大!”这游侠少年颇为激动:“快一个月不见,你在侯府里还好么?弟兄们都说你是被小侯爷收了,才久久不出来与我们厮混——”
“胡乱说些什么呢!”
陆镜吆喝着往他胸前捶一记,再随手把个钱袋塞他手里。
“你们的老大我是进侯府干一票大的去了!一旦干成,够咱们吃十年呢!”
陆镜揉一揉小六乱蓬蓬的脑袋,笑着与他进店来。沙老板亦在店里等着他,小雕站在他的肩头。
“陆公子,你遣侯府侍卫星夜派我们等着,是有何事?”
酒吊子一倾,沙沙斟了一碗,依旧是三文钱一碗的石头烧,并没有因他成了侯府的座上宾而客气多少。
陆镜端过来一饮而尽:“我想请沙兄和小六为我寻两个人,就是十二年前的白鹤居士。”
他将玉钟山遇袭、流云城中附灵傀儡,以及影七所查大概说了一遍,小六已抢着说。
“就是西宅门大街卖首饰的那两口子?嗨,大家伙儿都知道。那李邈右手三个指头断了,那手上平常都戴一只铁手。他婆娘不分白天黑夜都遮一层面纱的,大家都说怕不是丑得和鬼一样——老大放心,你要找他,咱们大家伙儿一起搜,一定给你把他们翻出来!”
流云城的破落游侠与乞儿、□□并称为黑暗中的眼睛和耳朵,那些明面上官家老爷查不出来的东西,他们十有七八都能探到。陆镜赞许的拍一拍他的肩膀,而沙老板不紧不慢地地剥着盐水豆子,又说。
“侯府介入便是官差,我等草民,官府派的活儿是不能不干的。”更况且那侍卫还携了赏银。
“只是陆公子还亲自来,要办的应不止这一件事吧?”
陆镜服气。沙老板总有种一眼看穿人心的能力。给小六点儿碎银子打发他先出去给兄弟们买点好吃的,陆镜这才对沙老板说。
“这次我来,也是想向沙兄打听——此世的朱雀。”
“朱雀?”沙老板的动作顿住:“陆公子又是从何处听得这个名字来?”
“某个隐秘处。”陆镜直言不讳:“我怀疑白鹤居士到流云郡,是与这所谓的朱雀有关。”
他将一枚鲜红剔透的宝石推过去,沙老板把那石子捏一捏,亲过去把沙雕酒肆的门关上了。他两足足在肆中商谈了两个时辰,当终于推开门出来,陆镜心中惊涛骇浪:
朱雀的传说是真的。它生于火山栖于熔岩,其烈足以焚城,却和修蛇一样,早已消失在水镜外的世界了。但与修蛇相仿的是,朱雀在水镜内还有遗种,传说在上古时有人在极远极南的火山口见过它,还把一窝雏鸟带回来,从此朱雀在陆上便有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