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沧浪当年留下了解药,封存在东南平王府当中,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周兰木,便是在逼他做最后的选择——他身上毒蛊日益严重,恐怕去留都只在这几日,若不顾一切前往东南,还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可眼下西野在扶孜城外虎视眈眈,他真的能抽身吗?
性命与国家到底孰轻孰重,周兰木几乎在听见的一瞬间便做出了抉择。
方和为他勉强压制下了毒性,只道了一句:“若不是你执意引毒上身,一心赴死,我未必肯告诉你此事。既然你知道了,便尽力去罢,上天允你命不该绝,万勿辜负。”
来往东南耗费时间至少七日,但他毒发太重,恐怕撑不了多久,刚出扶孜城便已是奄奄一息。
随后他在城门外遇见了重伤的素芙蓉。
少女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对他道:“当初……风朔之所以跟公子反目,以及后来跟我说起弑父之事,都是受了白沧浪和戚楚的指使。公子离开中阳前往扶孜城的时候,白沧浪便对我坦白了一切,时间紧迫……我尚未来得及告知公子,便急急前往了东南,所幸……不迟,解药在此,也算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你去闯了东南七十二关?”楚韶扶她起身,发现少女身上伤势太重,恐怕已是无力回天。
素芙蓉却冲他露出个凄惨笑容:“我少时颠沛流离,幸得周三公子和师父相救,后来又得了公子这么多年的照拂,实在是不该……”
“你好好活下去,替我还恩吧……”
西野人攻城形势紧张,楚韶的出现极好地定了军心,但双方还是一直拉锯至傍晚时分,直到太阳不见了踪影,耳边还能传来箭矢破空的响声。
楚韶倚在城墙背后发呆。
“你在想什么?”沈琥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在他旁边坐下,拧开手头的麂皮酒囊猛灌了一口,“西野这帮孙子的打法……那个伏伽阿洛斯真不怕这一仗打垮了整个西野,从此元气大伤么?”
“已经两天了……”楚韶喃喃地念道,“两天……”
沈琥珀侧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傅允洺早有准备,恐怕这次也是举全国之力一搏,”楚韶垂着眼睛,道,“我在想——”
“将军!”他还没说完,忽然有一个小兵跑来,疾声打断了他,“有两个人不知怎地知道了我们内城的地下通道,偷偷跑进来了,我们不知身份,怕是西野人,就先扣住了。但这二人说一定要见将军,不得不来请您——”
楚韶猛地站了起来,侧身躲过耳边的箭矢,拽起了沈琥珀,一句话也没说地跟着这小兵大步跑去。
沈琥珀不明所以,直到跟他走到了扣押这二人的地方还是很懵。月色下他看见其中一个人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红色兜帽,露出一张比月光更美的脸。
而另一个人,则让他怔了一怔:“桑大人,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桑柘退了一步,朝楚韶半跪行礼,低头道:“将军,事我办成了,幸不辱命。”
楚韶却没理他,他直直地盯着满天红,一字一句地道:“姻痴山上他提前的布置只有你知道,他在哪儿?”
满天红掩着嘴,冲他轻轻笑了一声。
*
滴答。
滴答。
耳边传来露水滴落的声音。
周兰木一手握着笛子,背倚着土坑墙壁,感觉自己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
大概快到两日了。
两日以来,他与傅允洺皆是粒米未进,体力和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期间周兰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次,尚未清醒,便感觉颈间有一双冰凉的手恶狠狠地掐了上来。
他连忙挣扎,所幸傅允洺也没有什么力气,两人在地面上翻滚缠斗,直到精疲力尽。
这样的情形不下三次,所以如今即使耗尽了体力,两人也再不敢闭上双眼。
傅允洺想尽了办法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手边什么都没有,竟无能为力。
他闭着眼睛,按了按眉心,突然开口,沉沉地道:“陛下……你是真希望你我二人都死在这里么?”
周兰木抬头看他,嗓音嘶哑:“能陪大君一起死,真是我的荣幸。”
“你应该知道,就算我死了,也改变不了……咳,改变不了什么,”傅允洺捂着喉咙,艰难地道,“西野大军在此,我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他还没说完,突然听见周兰木笑了一声。
“实在不想再跟大君兜圈子了,”周兰木清咳了两声,似乎很愉快地道,“大君就不想问问,当日我寻来挖下此地坑洞的人是谁么?”
“是谁对西野的地形如此熟悉,为我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又是谁能在群龙无首的西野士兵当中一呼百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傅允洺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大变。
周兰木瞧着他,笑得停不下来:“大君,我帮你们西野把‘神’找了回来,你不高兴么?”
“你疯了!!?”傅允洺扶着身侧怪石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面色有些狰狞,“疯了……若我们两败俱伤,对他最好,你以为他不会入侵大印?他……他不会来救你的!”
“我只是帮着西野的小王子拖住了他的哥哥,让他有机会出现在众人面前,有机会夺了你的王位而已。”周兰木缓慢地说着,眯着眼看着他,似乎半分都不胆怯,“至于救不救我——我早就说过了,能和你死在一起,真是我的荣幸啊。”
“你这个疯子,疯子!”
傅允洺颤抖地指着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踉跄了几步,突然朝着周兰木扑了过来,面色扭曲,如野兽一般。
“我杀了你……你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
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
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沈琥珀。
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榆荚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李贺《残丝曲》
“沈”通“沉”
第103章 困兽斗
周兰木死死盯着他,闪身迅捷地在地面上滚了一圈。傅允洺伸手一探,握住了他的右肩,他似乎知道周兰木此处有伤,刻意地用了用力。
周兰木挣脱不得,冷汗顺着惨白的面颊涔涔落下,他一手握住对方的胳膊,另一手抽出了自己腰间的笛子,充作武器朝对方头上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他重击之下,傅允洺不免松了松手,往后闪避,笛子在他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红印。
“你——”
傅允洺双目血红,形似疯魔,早先被精心编成的小辫儿也早已毛燥散乱,倒显得整个人更多了几分野性。
周兰木抽回肩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对方再次一探手抓了领子,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而这个动作也耗尽了傅允洺所有剩余的力气,他随着周兰木一起重重地跌坐了下去。
胸腔处滞闷不已,周兰木眼前发花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感觉喉咙处弥漫上一股腥甜的血气。
黑暗的空间中只残存着两个人喘着粗气的声音。
周兰木伏在地上,努力让气息平静了些,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你赢不了我了,何必白费力气?”
“你这么想激怒我,是为了什么?”傅允洺单手撑着地,阴阴地看着他,“反正我死了,你也别想活。就算离岸回去又怎么样,他是西野人,你死了,肥肉送到嘴边,他难道会不吃?哈,他那种疯魔性子,说不定比我更过分……你心心念念的大印,一定会被他一手毁了的。”
周兰木轻蔑地笑了一声,却没回话。
黑暗中傅允洺突然听见“嘎嘣”一声脆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后颈一痛。
他方才竟然活生生地掰断了手中的玉笛!
玉本脆弱,切口也算不得多么锋利,卯足了力气也不过在他后颈处留下一个血痕,放在平时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伤,可如今同困于此,一点点小伤都是极有可能致命的。
周兰木握着手中染血的玉笛,慢慢地、不冷不热地说:“大君说话……真让人不舒服,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多有……得罪,见谅。”
*
“你竟给西野人投毒?”听完桑柘的话,沈琥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若洪钟地吼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便重新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道,“此事……”
“我知道此事或许不妥,但大敌当前,确是最好的法子,”桑柘握着手中茶杯道,“素芙蓉姑娘临行东南前辗转托人将这主意送到我手边,看来是真动了悔意。我在西野潜伏这么些年,是该讨回些代价来了——况且沈将军知道,这瘟疫只生烂疮,体魄强健者五日之内便可痊愈,本是白沧浪和戚楚研制出来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不过是吓他们一吓罢了。”
“跟你随行的那位,便是西野的神子?”沈琥珀思索一番,调转话头问道,“他拿着药方退了西野的兵不假,可谁知会不会卷土重来,陛下怎么如此信任他?”
“神子本就极负盛名,西野人笃信大殇神母,历来奉神子如真神一般。”桑柘答道,“这西野历史上,神子夺王权之事数不胜数,要不伏伽阿洛斯怎会在他少时便诡计陷害,惹得他出走,不过是想把权柄握在自己的手里罢了。这回伏伽阿洛斯下落不明,神子现世,又持救命良方,恐怕他们的大君回来,也救不了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