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印的王都中阳因占据宗州正中的位置,又被人称为“四方之心”,消息沿着流经舞韶关又流经中阳的极望江一路传回四方之心,举国哀悼。然而在这一片愁云惨淡当中,一个消息突兀地传了回来,让国人不禁为之一振。
那便是,在这样一场可怕的战役当中,当年湛泸军的主帅、大印唯一的上将军楚韶,虽受了重伤,却奇迹般地生还了。
听闻是他贴身护卫的两个小兵在他昏迷之后,以身为盾,死死地护在了他身边,在他醒来之后,只见到了两人被弓箭刺得宛如刺猬一般的尸体。
战争和历史,永远是世间最残酷的东西。
大印正史对这一场惨烈战役的描述,也不过只有寥寥几行——
“更统篡政三年,二月初七,上将军楚韶与西野军决于舞韶关,是时急风冷月,以寡面众。将军承其父天鹰之勇,率军众奋勇拼杀,斩敌逾千,寡不敌多,然虽我军灭,西野却退,极望江水亦为之动,血飘千里未止。
其时有歌曰:长笑湖海空,恸哭山河动。何人魂归故?天下俱缟素。以述其景。
上将军蒙句芒上春天神庇佑,伤而未陨,实乃国之大幸。”
作者有话要说: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江城子》
第105章 舞干戚
傍晚。
中阳落了雨,在纸伞上砸出一阵清脆的碎响,楚韶单手掌伞,微微往身侧之人偏了偏。
周兰木眼皮都没抬地道:“你肩膀湿了。”
楚韶冲他眉眼弯弯地笑道:“无妨。”
身后跟的侍卫不多,鹦鹉卫多散布在市集之间,看不见人影,在寻常百姓眼中,这也不过是两位穿着富贵的贵公子罢了。
戚氏府邸不在显明坊,而是在显明坊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单独占地,完全不合规地建了巍峨似宫殿的宅邸。可惜当年盛势再看不见,燕子也飞往了寻常人家,只余下了一处生了蜘网的破败宅院。
尚未走进几步便有门前的侍卫上来请安,恭敬地垂下了头:“给陛下请安,给将军请安。”
似乎能听见隐隐约约、不成调子的歌声,周兰木静默了一会儿,问道:“他的疯病还没好么?”
那侍卫恭敬答道:“他为自己种下沧海月生,执意不肯拔除,方太医来看过许多次,也只能虚虚保住他的命门,这疯癫之相,恐怕只有心魔可解。”
楚韶道:“那他近日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侍卫依旧垂着头,不带一丝感情地答道:“昨日他用那根随身带着的长鞭上吊自尽,被我们救下来,可惜那长鞭也断了,他闹了一场,此刻正捧着那断了的鞭子发病呢。”
两人皆是默然,抬脚往里走了两步。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周兰木先停了脚步,在门槛处站了许久,楚韶见他垂着眼,静默片刻便道:“罢了,别瞧了,我们回去罢。”
周兰木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又回头望了一眼:“戚楚是个可怜人。”
身后突然传来“咯吱”一声响,楚韶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戚楚不知何时推开了积灰的木门,站在门口冲着二人有些痴地笑了起来。
他披头散发,身上墨绿色的长衫染了几分血迹,一只玉雕般的手紧紧握着一截破碎的鞭子,傍晚的天色之下,隔了昏沉的雨幕,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凄厉的笑声。
“兰公子,兰公子!”
他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般,痴痴地唤着,语气是懵懂无知的天真:“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啊?”
周兰木别了头,抓着楚韶的袖子,有些不忍地道:“我们走罢。”
戚楚见二人要离开,突然有些急,他一手握着残缺的鞭子,想要追上来,身侧的侍卫却及时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戚楚挣扎不得,只好冲着二人的背影继续喊:“把他还给我啊——还给我!”
记忆突然清晰了一瞬。
戚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母亲与戚昭露水情缘,生下了他,带着他来中阳,想寻求个庇护。戚昭碍于名声,不得不将两人带进了后院,却百般冷待,连母亲病重,都不肯找个大夫来瞧上一瞧。
戚楚绕开戚氏府邸的看守,从狗洞钻出去想要去寻个大夫来,结果不成想刚刚钻出去,便被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白衣少年抓了个正着。
他那时也不知道,原来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是戚氏另一座破旧宅院,宅院里住着这个叼着狗尾巴草、穿着破破烂烂,双眸却明亮的少年。
这少年和他一样没有名字,只说自己记事以来常穿白衣服,那些来瞧他的人为了省事,便只叫他小白。
小白没有替他寻来大夫,却在自己的院内摸索半天,拿了几味草药给他。母亲靠着这几味药撑过了伤寒,虽缠绵病榻不得起,总归还是有几分精神了。
自此之后他便经常与这隔壁的大哥哥一起玩。
小白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只知道自己是被戚昭和一个姓卫的叔父一同带回来的,他对母亲的记忆十分模糊,记事以来便生活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院中。所幸天资聪颖,靠着翻几本武侠破书和药典,竟也学了不少东西。
他带着戚楚在夜里翻墙出府——白日里人多眼杂,怕被人发现,只好夜间溜出去。大多数时候,两人溜出去之后,夜市都已收摊了,空气里残余着脂粉香,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极望江边还能捡到几个被人潮踩扁的纸船。
印象最深的是某年的冬日,中阳下了最大的一场雪,那一日不知是何好日子,戚府上下管事竟清晨便离了府。二人大着胆子,终于白日里出去了一趟。
整个中阳张灯结彩,人人面上弥漫着喜气,寻常只能黑夜里见到、全数熄灭的楼阁也挂了漂亮的红色绸缎,人们在酒楼中进出,带出一阵诱人的饭菜香气。
戚楚那时候个头不高,窝在白沧浪有些旧的斗篷中,不过小小一只,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
白沧浪抬眼去看,还没来得及回答,酒楼里出来赶人的小二便大声道:“今儿可是承阳大殿下的诞辰,听闻皇上要立皇太子了,举国皆庆呐——去去去,哪来的穷酸孩子,别待在这门口,晦气!”
两人被赶走,逆着人潮往极望江边走去,走了一会儿,戚楚突然问:“哥哥,什么是皇太子?”
白沧浪拨弄着胸前斗篷破旧的穗子,满不在乎地答道:“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尊贵的物什儿,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他四处瞧了几眼,突然道:“阿楚,你想不想找点好东西尝尝?”
两人素日里衣食简陋,几乎顿顿都是馒头与青菜,连点盐滋味都没有,戚楚忙不迭点头,白沧浪便带着他溜到了显明坊最大的饭庄之后。
那饭庄后有个小小的湖泊,结了冰,白沧浪指着冰面对他道:“我从前也来过这地方,这饭庄讲究得很,剩菜剩饭都不给人吃,直接倒掉的,正好流到这湖边。从前有水,如今结了冰,咱们把那冰凿下一块来,便能带得回去了。”
如今想来心酸落魄,当时也不过是欣然同意,戚楚对于那一日后来的记忆很是模糊,只记得他张嘴在那冰块上舔了一口,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味道,还记得白沧浪那日失足掉了进去,虽被人救了上来,还是生了好久的病。
他因此许久没有见到白沧浪。
直至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白沧浪翻墙来寻他,病了这两个多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从前常在脸上出现的、爽朗明快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苍白的漠然。
白沧浪道:“我要走了。”
戚楚便问:“哥哥,你要去哪里?”
白沧浪比他高一头,闻言却半蹲了下来,伸出冰凉的手摸他的脸:“阿楚……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如果再留下,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我没有死在……”
他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戚楚懵懂地看着他,只听他继续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此后一别经年。
母亲病逝,他长得一日比一日俊俏,戚昭终于注意到了这个最小的儿子,不由得打起了旁的念头。而他三番五次忤逆戚昭,甚至偷偷放走了戚昭身边一个良家女,在某一个夜晚,他在睡梦之后被人粗暴地塞进了马车,和家里几个下人一起,卖给了人牙子。
颠簸声从中阳响到逝川。
他记得那间客栈——准确地说那座南风馆,□□来。
他被虐待毒打,奄奄一息,几乎活不下去,几次三番是想到了那句遥远的“我们还会再见面”才能燃起些生的希望。他被五花大绑送进第一位恩客的房间,对方拿手里的折扇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他吓得瑟瑟发抖,抬眼却看见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