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山洞并非纯粹的山洞,是通的,通向山的另一侧,另一侧我着人提前挖了一个深坑,垫了稻草,如若不然,方才你我便被摔死了。”
傅允洺听他描述,感觉莫名的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所以……”
“所以大君的属下,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这个地方了。”周兰木冲他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难得与大君有这样接触的机会,可要好好了解一番。”
“你……你……”傅允洺气结,“你总有知道这个地方的属下——”
“我只拜托一个人来帮了忙,”周兰木打断他,淡淡道,“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的,我的属下自然也找不到我——他们若知道我在哪儿,来寻我的时候引来了大君的人可怎么办,不妥不妥。”
傅允洺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他不可置信地问:“所以……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和我死在一起?”
“大君,我问过你,你知道怎么熬鹰吗?”周兰木抬头往上看去,岔开话题道,“要把鹰困在某个地方,熬干了血性,熬尽了傲骨,磋磨完之后能够活下来,才算是成了。”
他转过头来,眼瞳在微弱月色下微凉:“大君福大命大,寻常手段自然杀不了你,我这是与大君打个赌——赌你我二人,到底谁能熬出来。”
傅允洺盯着他的脸,感觉面前之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竟真能布下这个周密的局,顾惜了二人的性命,诓骗了彼此的武器,却未在坑洞之中留下任何食物。
“哈哈……”傅允洺低声笑起来,“是我小看了陛下,可是陛下困我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西野军队的部署我早已布下,若我在时西野能破开扶孜城门,我不在时照样可以。就算我死在这里,该胜的照样会胜,你以为能改变什么?”
周兰木表情未变,甚至笑了起来,他往月光下爬了几步,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我是在熬你?不,我熬的是你们整个西野,我会让你们明白,蚍蜉撼树是可笑不自量,你们来犯我大印,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允洺往前爬了一步,踉跄地抓住了他的前襟,因为急躁声音都有些变了,“你留了后手?你留了什么后手?楚韶没死,还是……哈哈,就算楚韶没死,他一己之力……”
“我不是为大印留了后手,我是为你们西野留了后手啊,大君。”周兰木毫无愠色,甚至没有挣扎,温温柔柔地笑道,“你追杀自己的亲兄弟多年,似乎已经忘了,他才是你们西野的神,群龙无首之时只要神一句话,什么命令他们都会奉为圭臬的。”
傅允洺拽着他的衣服,手有点抖,他张着嘴,却没说出话来。半晌,他才扔下了手中的周兰木,跌跌撞撞地开始四处摸索,似乎在思考到底怎样才能上去。
周兰木倚在坑洼不平的土墙上,眯着眼看他。这坑洞四周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有许多散土在的,如果想借助攀登的方式上去,一定会不小心踩塌土块,一个不慎,就会把两个人都埋在坑洞之中。
他垂着眼仔仔细细地又想了一遍,一切顺利,终于放了心。夜色已深,他感觉有些轻微晕眩,目光似乎又开始像重伤之时一般模模糊糊起来。
周兰木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胳膊,却意识到折磨他半生的黑色月亮已经消失殆尽了,楚韶将他的爱恨情仇一并带走,再也不必受此折磨了。
可这毒蛊折磨他半生,如今躯壳已是一具病骨,折磨不了身体,还有内心可折磨。
周兰木闭上眼睛,在腰间摩挲了半天,才寻到了他随身带着的玉笛。
玉笛上刻着他最为熟悉的一首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握着那玉笛,低低地重复道,“世人闻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傅允洺听得他低低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却见他举着手中玉笛,轻轻地吹了一曲。
他不懂重华族音律,但也觉得这曲时而激昂澎湃,时而低回婉转,曲调变化复杂,悲凉之中杂了一丝沉郁之气,倒让他一时出神,并未制止。
在终于摸遍了四周,确认坑洞四周皆为土块之后,傅允洺有些泄力地坐在地上,仔细地待他吹完了,良久才问:“好曲子,陛下这曲,叫什么名字。”
周兰木的声音有点抖,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承蒙大军错爱,此曲为我所作,名为……惜生。”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还有两三章完结~最近更新不定时在抱歉,赶论文+感冒,最近天气变幻,大家记得要及时添衣服鸭!
第102章 困兽斗
沈琥珀抬起头来,看见无数箭矢从头顶飞掠而过。
守城第二天。
西野人似乎早得了伏伽阿洛斯的命令,从一开始筹备姻痴山之会时便备好了兵力,只等着寻机会攻破扶孜城。再从这里开始,如当年占领宗州十二城一般逐渐攻下整个大印。
他们有备而来,即使周兰木一早想到,做好了迎敌的准备,还是免不得吃力。
更何况——他估计也没想到,伏伽阿洛斯这些年来丧心病狂,举全国之力养兵,只为了在大印政权更迭之际抓住这个机会。
“将军,左线告急!”
一个士兵从他面前经过,沈琥珀起身,朝城墙之外看了一眼。
“顶住了!必要之时便投石!”
“是!”
面上沉着,但心中的不安与焦急却逐渐蔓延开来。
周兰木与伏伽阿洛斯在姻痴山上失踪,几乎已经过去一日一夜了。
虽说周兰木吩咐不许去找,但西野人与大印人在悬崖之下顺着河流搜寻良久,也并未找到二人半分踪影。
沈琥珀想起当年与十五岁的太子初见,那时候他名字还叫沈虎,下军营的下等兵,在教武场耍完了一整套刀法,便因抢了上军营那群人的风头,被他们围着打了一顿。
他抱着头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不久却听得周遭之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搭在他肩上,示意他起来。
年轻的太子手边端着盛酒的金碗,他方才在营中,听得动静才出来。他问了他的名字,淡淡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沈琥珀……你换个名字,跟我到上军营去罢。”
知遇之恩,一生难报。
他咬着牙,感觉唇齿之间有些腥气,刚想站起来,便听见另一个士兵十分激动地冲他高吼道:“沈将军,沈将军!!”
沈琥珀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句:“说!”
他没听到那小兵的回复,只感觉面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在上军营待足了几年之后,某一日殿下突然把他领回了下军营,指着一个瘦弱纤细、瞧着完全不像行军打仗料子的小白脸对他说:“这是我弟弟,麻烦你和子瑜多加照料。”
他本以为这人和他见过上军营那群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可后来他才明白,能得殿下垂青的少年,怎么可能是废物。
楚韶行军那几年与他关系最为亲近,二人跟着楚江老将军出生入死,在他心里,楚韶已是他结拜兄弟,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同自己最敬重的人反目。
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感情之事已是一笔烂账,除了他们自己,恐怕谁人也算不清楚了。
“将军……”沈琥珀喃喃地重复道,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感觉自己眼眶中全是热泪,不自觉地又唤了一声,“将军!”
楚韶低着头,把他扶了起来。
当日楚韶站在城墙之上,清楚看见白沧浪濒死之际紧紧抓着周兰木的衣袖,耳语了几句。
可事后周兰木却只字未提。
白沧浪恶事做尽,内心却还眷顾着一丁点飘渺的情分,要不也不会跳出来替戚楚挡箭,楚韶思索了半天,总觉得这几句话与周兰木身上的沧海月生有关。
毕竟白沧浪是东南夜蜉蝣的主人,毒蛊也是他从东南练出来的,当年下毒之后他借兵给卫叔卿,为使二人信任,把一味解药送给了戚琅。
周兰木一直以为戚琅毁了解药。
但是戚琅当年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毁掉这种能够牵制他的东西——唯一的解释是,白沧浪当年根本没有送解药给他,是戚琅自己杜撰出来的噱头,或者当年白沧浪送给他的解药根本就是假的,被他发现之后恼羞成怒地毁了。
楚韶很久之前便下定决心要将周兰木身上的毒蛊引到自己身上来,即使方和意味深长地警告过他,说他心绪难平,比起周兰木来更加严重,这蛊已到发作之时,强行引蛊恐怕很快便会让他一命呜呼。
所以当日他跪在床边对周兰木说了许多话,真心以为这一别便是真正的死别。
直到他出了门,因毒蛊发作痛不欲生地倒在路边之时,方和才出现,告诉了他当日之事。
原来他的猜测是对的。
白沧浪果然留下了沧海月生真正的解药,在最后一刻对周兰木说的也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