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中多少无可奈何,最后只叹得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东笙最后勉力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融,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眉眼之间,仿佛有什么要决堤。那一刻,周子融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心脏抽搐般地疼了起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冲上去抱住这个人的冲动。
想说,今生今世,任风雨飘摇,我自不离不弃。
想到这个,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暗自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天边已然破晓,东方启明。
周子融在灵堂里一言不发地一直陪他跪到了天明,东笙在灵堂的棺椁前最后狠狠磕了三个头。
次日清晨,太子东笙随女皇回京。而在临走之前,女皇特地给周子融下了口谕,说这东海之事要暂且麻烦你了。
至于罗迟的事,女皇听过并无甚反应——这事儿就算是翻篇儿了,皇恩浩荡。
女皇回了京城去面对那一片哗然,别有用心之人固然是有的。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尽管东海疆百般隐瞒,却还是走漏了风声。于是番阳伤了太子一事被添油加醋地扩散,貌似是义正严辞冠冕堂皇,却搅得人心惶惶。怂了十几年的主战派几乎死灰复燃,一时之间华京城里风声鹤唳,人言可畏。
直到女皇带着全须全羽的东笙回京,昭告天下太子无恙一事,才勉强压制住了舆论。再加上之后的种种运筹帷幄引来送往,总算是堵住了那些政客的嘴。
接着便要琢磨怎么暗地里安排和番阳的人对质,想必番阳的长生殿也是乱成一锅粥了。
可就在这时,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东笙却突然人间蒸发,按照皇上的说法是另有委派。于是那空了十几年的东宫还没被住热乎,便又冷清下来。
至于太子的行踪,一直都是讳莫如深。所以这事也落下了不少噱头,给了朝堂上那些闲得没事干的言官御史们不少大展拳脚的机会。
慢慢的大家就都把东海之难暂且放到一边,觉着就算真的是番阳,以那区区之地,也不能致万乘之势了。
东海疆死了主帅,底下那群小兵小将肯定不干,特别是被某些歪曲过的言论挑拨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幸好周子融贵为一方郡王,在东海行伍的根基深厚,他爹又是曾风雷的金兰之交,在东海的势力也能算得上是盘根错节。所以那些虾兵蟹将别人的话不一定听,总归会听他的。
那几个月里周子融忙得几乎是脚不离地,焦头烂额,在漫长的东海疆四处奔命地收拾曾氏旧部。最终和罗氏兄弟联手,好歹算是稳定了军心。
按道理来说,东海疆这么长一条防线,新的主帅应该尽早选出来。而按照行伍资历和战功来说,下一任主帅应当是非罗耿莫属。他当年被称为曾风雷麾下第一名将,也绝不是浪得虚名。
可新任主帅的人选却迟迟悬而未决,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了重阳九九——武坛祭。
重阳九九的时候,周子融已经把东海布置得差不多了,而武坛祭上少了一个东笙,他便是一往无前,战无不胜,武坛桂冠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到了他手里。
而这武坛祭其实也就是皇上借着个彩头把各大将军都召来开个军部会议,商量商量来年怎么整,要不要扩军费之类的。
所以这一年武坛祭之后的会议里,东海主帅人选一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东择渊趁着周子融这一段时日的风头,顺水推舟地便要把东海主帅的位置给了他。
于是可想而知,东择渊才刚刚拟了一份诏书,翌日朝堂之上便是一片哗然。
以前都说女人撒泼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而这些衣冠楚楚、紫袍乌帽的大人们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帮快要灯枯油尽的老头子,平日里一个个颤颤巍巍地腿都抻不直,这会儿却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泼劲儿,噼里啪啦地跪了一排,中气十足地哭天抢地,大有要以头抢柱之势。
“周将军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恐怕难担东海疆大任啊!”
“北昭王乃一方郡王,重兵在手实有不妥!请皇上三思!”
“东海一事事关重大!请皇上三思啊!”
“臣附议!”
“皇上!东海疆五十万大军不可落入郡王之手啊!”
“皇上请收回成命!”
“臣附议!!不可让北昭王坐拥重兵啊!请皇上三思!!”
……
东择渊看着这一群朝廷老臣唾沫横飞地争执不休,唇枪舌剑之间竟是觉得脑仁儿都疼了。
把东海交给周子融,东择渊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东海的局势只有历代驻守东海的人才最清楚。她想周家历代驻守东海,周子融又年少有成,颇得赞誉,多少有些威望。再加上周曾二人私交甚笃,对周子融来说收拾军心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重要的是,周子融不同于寻常武将。那北昭王在开国之前是最先向华胥先帝投诚的诸侯王,其后一直随先帝四处征讨,鞍前马后,算是开国功臣了。
而且当年的北昭王也是相当识时务,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在华胥建朝之后就十分自觉地交出兵权,及到周子融这代也一直都是忠臣良将,所以其在朝堂之中的那点势力人脉便都被保留了下来——不多,但精。
而东笙十几年来不处庙堂,朝堂之中人脉甚少,正需要北昭王这样的人来扶持。
东择渊心知东笙和北昭王交情匪浅,所有人都当他是太子的人,所以这队他是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
周子融要是听话地站了太子的队,把手里五十万大军为太子所用,那他就还是忠臣良将,守一方安定的北昭郡王;而他若是不识相,那便恐怕要算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毕竟华胥有了前朝诸侯分裂之鉴,对郡王掌军这种事敏感非常。可如今局势到底不比当年,北昭王就算有五十万大军在手,也掀不起当年的诸侯之乱。
御史大臣们反对的由头也不过就是说北昭王军权过重,而这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如果说在北疆南疆或者西疆屯兵五十万,那还确实是有点儿威胁,可东海疆的五十万大军全都是水军,要是让他们剑指京畿,那和让鸭子登陆有什么区别?
届时皇上要是想诛他,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北昭王除了扶持太子别无他法,而眼下把东海军权全权交给周子融,无论如何,也相当于继续让东笙掌握了华胥四分之一的兵权。
——周家小心翼翼地在东海疆缩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被女皇推进了火坑里。
结果内阁和公主党跳得一个比一个高,不停地提前朝华胥的前车之鉴,顺便捎上一群居心叵测的搅屎棍子,可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了,好像皇上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集体以头抢柱一般。
不过在一大堆人精各怀鬼胎、各执一词的时候,也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明明什么都搞不清楚,却也要浑水摸鱼一把,滥竽充数一下。见缝插针地随便嚎两嗓子找找自己的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并不是尸位素餐,还是有些见地主张的。
然而论起耍流氓这件事,这些大臣们还是有点自不量力,毕竟中原华胥耍流氓之鼻祖此时就坐在大殿宝座上——她东择渊怎么可能让自己布置了这么久的事说被搅黄就被搅黄了呢?她可是有备而来的。
只见那女皇一挥袖袍,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退朝!”
你们以为朕是来跟你们打商量的?不,朕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闭着嘴听就行了。
接着便拂袖而去,回她的后宫里快活去了,留下一干还没反应过来的小老头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真是……江河日下,国运堪忧啊……
但察纳雅言这件事,首先得有雅言,才能察纳啊。
至于后面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件事给她使绊子,那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昭王日后真的打了她的脸,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可调动天下的阳陵虎符还在东择渊手里,虽说凭这一只虎符要同时调动各怀鬼胎的四境之军,指哪打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但如果要说一只虎符拿出来一个都调动不了也还是不大可能的。
再者,东海疆属边关要塞,外贸通商,无限繁华,十万里红尘金粉地,如是有心中饱私囊,那也定是个肥差。况且想要扳倒北昭王的大有人在,东海之关本身也有十足重量,若是北昭王自己作死要兵变,想要取而代之的人能从东海排到京城青龙门。届时墙倒众人推,四境之将群起而攻之,他如今的北昭王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的诸侯王了,总不能手眼通天,凭他手里的水军,终归是没那个敌国的能耐。
不过水军军权也是军权,怎么的也有五十万之众,此番若要说完全万无一失,东择渊自知也是不可能的。
武坛会的当天,女皇亲自任命周曦为东海疆主帅之后,忽而又道:“东海之难让我华胥痛失主帅,朕不愿重蹈覆辙,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朕委江卿与将军共赴边疆,完善长城。任其为东海随军灵察使,主长城修缮,为将军一扫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