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迟跪在曾帅府门口磕了一晚上的头,一边磕一边哭,觉得太子是受自己所累,谁来劝都不听。直等到满脸阴霾的罗耿提着马鞭风风火火赶到了曾府,他才仿佛崩溃似的呆愣住了。
只见这小子蓬头垢面,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圈底下还晕着两道深深的阴影。见自家大哥来了也仍然是跪着,神情恍惚了半晌,才怔怔木木地开口唤了声:“大哥……”
罗耿赶了一整天的路也是疲惫不堪,撑着满脸的菜色,一看到这不成器的弟弟更是一个头两个大,气都不打一处来。他阴沉着脸,似是隐忍地攥紧了马鞭。
罗耿在罗迟面前伫立半晌,手指骨节被他捏得泛白,跪在地上的罗迟都能听见他的关节格格作响。
“大哥……”罗迟似是茫然地抬头,眼里空落落的。
罗耿一看更是怒不可遏,忍无可忍地扬起了马鞭,重重的一鞭子抽在了罗迟面前的地面上,把地抽出了一道深深的鞭痕,尘土翻飞。
“还不快给老子滚!”罗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门童也是个有眼力架的人,见这架势自然也不敢过多废话阻拦,不消罗耿开口,便自觉地回去禀报曾风雷。
很快这门童便匆匆赶回来给罗耿开了道:“罗将军请,元帅在启明居等候。”
启明居是太子的寝居。
罗耿听罢喉头一紧,张口欲语,却终究是噤了声,径自朝后院启明居快步走去。
启明居的门扉虚掩着,里面飘出来隐隐药香,还裹挟着丝丝血腥气。门童敲了敲门,轻声道:“大帅,罗将军来了。”
“进。”屋里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又沙哑的声音。
门被缓缓拉开一小条可以过人的缝,避免带动凉风。罗耿侧了侧身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内。屋子里光线晦暗,被药味充斥得满满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满是血水和染着血污的纱布。
曾老元帅单手扶额闭目养神,听闻罗耿来了才微微睁开了眼,直了直脑袋。只见他一双铜铃眼里血丝密布,神情郁卒,原本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曾风雷冲着那床榻微微扬了扬下颚,罗耿顺势看过去,便看见了坐在床榻边守着的周子融和床上那奄奄一息的太子。
周子融的铠甲都还没完全取下来,衣服上结着污黑干硬的血块。那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的破焰灵刀也斜斜地歪在床尾边。
罗耿一怔,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曾将军……王爷……”
“昆直,你这是做什么?”周子融蹙了蹙眉,似是有气无力一般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
他满脸倦容,发红的眼眶下隐隐乌青,一看就知道是没怎么阖眼,竟是没有气力骂他。
“末将罗耿育弟无方,拖累太子,伤我华胥之龙脉,罪该万死。”
元帅听着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随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本身怪不得阿迟,也怪不得你,就算皇上真的要降罪,你跟我们说也没用。”
而罗耿怕的就是这个。
虽说罗迟于情于理都不该担这责任,可若是东笙这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龙颜大怒起来,难保不迁怒于罗迟。
他们也知道这罗耿是怕到时候皇帝迁怒怪罪下来,要处置他弟弟,才这么上赶着把锅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事若真的只需要一两个人来背锅就能解决,倒也还容易了。
“要怪就只能怪我,怪我不该把他带过去。”老元帅又叹了口气,给他递了颗定心丸,这意思是万一事情真的急转直下,他曾风雷自己背这个锅。
可周子融在一旁也听得明白,他知道虽然曾老元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这不是把脑袋伸过去让皇上砍砍就能解决的事情。
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这缺根弦的兄弟俩不要再添乱了。
毕竟番阳那边自然是不能轻易宣战的,处理那些对华胥垂涎三尺的居心叵测之辈还要徐徐图之。若是把情况一下子扯到番阳伤了华胥太子这个层面上,再加上这么多代人的积怨和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一场大战就不可避免了,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元帅……”罗耿听完一阵心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元帅扬手止住了。
“说说闽州的事吧。”周子融道。
罗耿迟疑了一下,道:“您之前的猜测果然不假,闽州有人私通外敌,钻研邪道。”
“邪道?”
“是,”罗耿继续说道,“闽州海关有不轨之徒私运灵鬼。”
“确定吗?”
“绝对不假,属下亲眼所见。”
周子融;“说仔细一点。”
接着,罗耿就把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原来那闽州不知何时出了个名叫“朝天会”的组织,带头的那人自封为“天神”,妖言惑众不说,还私底下买鬻邪物用以壮大实力,使门徒信服。而镇守闽州的南阳王竟然对此视而不见。
“没有打草惊蛇吧?”周子融突然间有些不放心,这愣头青要是一激动带着人杀到南阳王府可就尴尬了。
“当然不敢冒进,”罗耿正色道,“属下已经派人长期潜伏,伺机而动。”
好歹算是聪明了一回。
“你也辛苦了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周子融说罢,又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把阿迟也带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他,元帅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意思很简单,却也没什么恶意——管好你弟弟,少给元帅添堵。
这小子一天到晚哭天抢地,似乎是生怕别人不找他麻烦。
“是。”罗耿重重地点头道,起身鞠了一躬,默然退了出去。
“皇上何时能到?”许久未开口的周子融终于出了声,而这声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嘶哑低沉,全然不是平日里的温润缱绻。
当然,饶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还担心受怕地守着,几乎滴水只米未进,也不会比这状态好到哪里去。
太子受伤这事他们断然不敢隐瞒,早早就八百里加急地把消息送回了华京城。
“走的是直道,大概十日之后吧,”老元帅道,又陡然话锋一转,“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周子融清减了不少,说话也难免有些有气无力,他像是酝酿片刻才哑声道:“自然是来者不善。”
这听起来无疑是句废话,但以曾风雷对他的了解,绝对不会只此浅见。
果真,又听闻他徐徐道:“却只怕这不善来者是借了别人的皮。”
周子融继续说着;“番阳之国的那朝中都是何许人也,安稳了近百载,怎会突然发难。”
番阳长生殿上那些个快要成精的老东西,看着一个个貌似嚣张跋扈,好像都是些逮人就咬的疯狗,动不动就要戳你几下看你会不会真的生气。但谁不想多活几年多过几天安生日子?那得吃饱了有多撑着才会去触华胥的逆鳞。
“况且如若是袭击,就那么一艘船的兵力未免也太过寒酸了,就算我们援军已至,他们也无动于衷。如果说是挑衅,也没见他们之后的动静。若是冲着太子来的,那这么一招失手后也未见有人来补刀,而且刺杀刺得那么明目张胆,着实让人难以信服……”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这伙人不论是谁,其目的已然昭然若揭。
“挑拨离间?”曾风雷明知故问。
周子融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这事断然不是孤立的,和闽州那事八成也脱不了干系。对方肯定是不乐意看我们安生,这回伤了太子,朝中定是风声鹤唳,继而有人推波助澜,就肯定有人要提议攻打番阳。然番阳虽小,国力强盛,如今天下局势微妙,华胥和番阳若因此伤了元气,就要让人坐收渔翁之利了。但是只要太子无事,这东风便吹不起来。朝中自然有人眼明,只要与番阳人稍一合计便能发觉蹊跷,不仅这件事能不了了之,而且估计数年之内他们都不敢再故技重施。”
曾风雷点了点头,心里荡开一种异样的滋味儿来,他忽然觉着若是太子这一番能大难不死,有周子融相伴自己也可以放心了。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东笙不死。
“你所言甚是啊,”曾风雷感慨道,“以前不见你这样说过话,怎的今日如此健谈?”
周子融一向是温润寡言,很少在长辈面前出风头,是个韬光养晦惯了的人。以前每次长辈这样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点到即止地略带两句,绝不抢了这些长辈的风头。如今这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却突然话多起来。
只见周子融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帘,在颊上投下一片深暗的阴影:“……也是为了让大帅放心。”
曾风雷愕然,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又突然被含蓄地提醒了——此番变故,肯定不会让所有人都全须全羽,一定会有人要出来负责任。然而东笙是曾风雷带出去的,如果说起要背锅,舍他其谁?
周子融的意思是,若太子无事,日后由自己来照拂太子周全。
想到这里,曾风雷忽地笑起来——事已至此,竟然有些了无牵挂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