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暗暗地按了按他桌子底下的手:“没事,臣随阁老去一趟就回。”
第191章 夜袭火目寮
晴朗的夜里月亮总是格外的亮,月光像是水洗过一般澄净,海潮声掺在风里,在寂静的海港边有规律地重复着。
东笙左眼前架着一枚白晶晶片,背着手像根桩子似地直挺挺打在统帅部的瞭望台上,他已经在这杵了将近有一个时辰,一句话也没说过,脸板得跟块青石板一样,线条硬朗的眉骨下沉着一片散不去的阴影。
吟风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的指示,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是了,他们的北昭王爷顶着龙颜盛怒跟那老头出海了,还拖着条废了的胳膊。
这人也不知是仗着和东笙的那层关系还是真的就天生一副熊心豹子胆,从以前到现在,只要是他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事,就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他那态度看着是不温不火,实则想尽了办法让你根本无法拒绝。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显得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好像谁也拴不住他。
吟风看着东笙沉默的背影,仿佛整个夜的黑都沉到了这副单薄的背脊上,阴沉而锋利。
海面平静得可怕,东笙一双眼睛几乎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极远之处的海面,细碎的银光在他漆黑的眼底攒动着。
算着时间,周子融此时应该差不多已经出了海疆防线了。
然而与此同时,北昭王府却是一片鸡飞狗跳,潘淑宁大半夜急得觉也睡不着,满头大汗地差使着家仆满院子到处找东西,一个个都忙成了陀螺,让潘淑宁拿鞭子抽得四处打转。
——那只叫“阿磬”的血瞳鹰不见了。
虽然潘淑宁不知道自己儿子此时已经悄么声摸到敌后作死去了,但她也一直被告知周子融正“忙于战事”——且先不说这是皇帝当年做太子的时候送的,况且眼下正值儿子出征,畜养的鹰突然自己飞不见了,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要是什么鸡鸭猪牛的也就算了,关键那血瞳鹰是个“一眼主”,极通灵性,所以也总让人觉得这牲口的命运与周子融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
潘淑宁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哭丧着脸嚎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旁边正忙着的家仆一听一个哆嗦,本来就够不吉利的了,让她这么哭丧似地一嚎,顿时显得更晦气了几分。
老家奴看不下去了,连忙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让她消停消停:“老夫人莫急啊,老奴这就带人出去找找。”
潘淑宁一听,茶也不喝了,直冲那老家奴甩手:“那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啊去啊!哎哟……我的儿啊……娘亲怎么就那么老糊涂啊……连只鹰都看不住啊……”
远在统帅部的东笙当然不知道自己当初送周子融的南疆血瞳鹰已经“自我放飞”了,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白晶镜片上。
灰鸥透明的眼珠子反射着海水荡起的月光,静静地划过空中的薄云浅雾,悄无声息地俯视着海上的三艘小海舰。
船上的周子融仰头看了一眼空中无声盘旋的灰鸥,就能感觉到仿佛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在某处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在他仰头看着灰鸥的时候,他几乎感觉自己在于那人四目相接。
很神奇,只要他这么想,心中就会十分安宁。
四面海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努力瞪着眼望前方看,才能隐隐约约看见大海与夜幕交接的位置有一抹蓝灰的轮廓。
赤云脑顶秃得快要能反光了,硕果仅存的几缕白毛正被海风吹得上下翻飞,老爷子对着风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道:“王爷准备准备吧,快要到了。”
周子融轻声“嗯”了一下,几乎是习惯性地想要把手按在刀柄上,可他这么“想”了半天,低头一看,那条没什么血色的手臂仍旧一动不动,微凉的夜海风吹在手部惨白的皮肤上,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来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周子融苦笑了一下,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这下他的刀即便带来了也就是个摆设,图个心里安慰而已。
这次带来的三艘海舰,大部分的人都在其中两艘上,另一艘被通体涂黑,船壁上画了番阳九头鸟的纹样,就只有一个掌舵的小兵在上面。
远处孤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番阳的地方本来就不大,番阳人不想让大凌把军备囤在本土上,所以干脆就在番阳旁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孤岛上建了火目寮,当初就是赤云选的地方,算是处军机重地,哪怕是在番阳朝廷,都几乎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东笙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赤云没那么好心。
往生把周子融拉到一边,摘下了眼前的白晶镜片,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灰鸥探过了,那岛上把关把得很严,恐怕没那么容易。”
灰鸥有两只,一只在他们上方负责给东笙“报平安”,另一只负责去探查敌情。往生一边说着,一边刻意用眼神扫了扫周子融身后不远处的赤云,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意思是:我觉得那老头有问题。
周子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只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可在他看似风轻云淡的外表下,却不动声色地将左拳攥得死紧,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这一趟甲子和往生一起跟着来了,按照他们家陛下的意思就是——一旦赤云那老小子起了什么歪心思,就把他给做了。
但那是万不得已之选,赤云也是料到这一出,才坚持要带周子融来——毕竟他肉体凡胎,再加上还废了一条胳膊,关键还是东笙的软肋,只要赤云被逼到了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份上,他就有把握能把周子融一起带到鬼门关。
这是在海上,四面八方都没着没落的,一旦出事,恐怕连往生和甲子都保不住周子融的命。
“时候差不多了,”赤云突然开口说道,转头冲周子融笑了笑,“可以让陛下出兵了。”
周子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只又缓缓朝往生点了点头。
往生得了他的意见,这才轻轻抬手在眼前的白晶镜片上叩了几下。
头顶那只灰鸥立马开始不断原地打起了转。
东笙皱了皱眉,果断道:“出兵!”
吟风本来都快打瞌睡了,被他这么炸雷似的一声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应了声“遵命”,头也不回地跑下了瞭望台。
东笙攥着栏杆的手渐渐收紧,沉默地盯着海疆防线。
一盏茶的时间里,在黑夜中沉寂的长城像是一条猛然惊醒的眠龙,号角宛如沉沉低吟,浑厚地回响在滨海大地上,高耸巍峨的长城呜咽着缓缓破出厚重的海水,翻着白浪从海底沉沉升了起来,漆黑的狼烟滚滚腾起,直卷上明朗的夜空。
成群的战舰从海关驶出,披着月光打造的银甲驶向了大海。
原本正在休整的番阳大凌水师驻地顿时号角冲天,从瞭望台开始,嘈杂声宛如点燃的野火一般迅速烧了起来,正睡得迷糊的大凌水师从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赶去集结——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华胥东海水师竟然会主动出兵。
这是怎么了?嫌命长了?
大凌人四处抽调兵力,打算这一次一定要让华胥人尝够苦头,大有要借势一举攻下燕海关的架势。
“大将军,大凌人要把所有能用的兵力全调过去。”一个番阳副将气喘吁吁地飞奔到安宫守义的面前,“怎么办?他这么一调,我们的后方就空了。”
按道理来说,华胥人应该是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包抄他们的大后方的,毕竟华胥兵力不足,若是匀出了偷袭的兵力,那么燕海关就不好守了。
安宫守义问道:“这段时间华胥人有援军吗?”
副将仔细想了想:“没有吧……哪来的援军啊?南疆人也使不上力啊。”
安宫守义听罢,仍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妥,却又说不出来:“安插在华胥的内线没消息?”
副将摇了摇头。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消息,那就极有可能是被做掉了,而且华胥在备战期间,疆线是全面锁死的,若是有不明的灵鸟之类的从空中飞过,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打下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他不能由着大凌那群蛮子胡来,于是一把按住副将的见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能让他们从本土调人,安排一支舰队守着,有情况立刻告知于我。”
“小的明白。”副将说完刚要走,却又被安宫叫住了。
安宫守义盯着他停顿了一会,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安排人去一趟火目寮,让他们小心点。”
“火目寮?”副将有些疑惑,“那不是禁地嘛?自己人校尉以下都不知道有这地方……”
安宫有些毛了:“让你去就去!”
副将赶忙闭了嘴,一溜烟地跑了。
半个时辰以后,大批的海舰从驻地驶出,头也不回地朝着华胥东海奔去。
赤云眺望着远处的火目寮,估摸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于是朝一旁的年轻人摆了摆手,用番阳话道:“让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