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当初蒋坤说要一不做二不休,要弑君夺位的时候,她也未曾阻止。
她生来就是个半瞎,性子又怯懦得不行,再怎么聪颖,女皇也未对她有过半分期望——所以她羡慕东笙,即便是寿命不长,却打小就是众星捧月,就连她也是听着她皇兄的那些传奇故事长大的,她很清楚,女皇再怎么刁难东笙,那也是器重。
可她就不同了,平时女皇对她不闻不问,却突然有一天冷不防把她嫁给了聂家人——为何,还是为了牵制东笙,她却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她一边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凄凉地扯起嘴角笑了起来:“没想到陛下……如今还能记挂着臣妹。”
东笙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她那双与自己形状俏极的浊白眸子,心里一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只得道:“你平日里也莫要太胡思乱想了,外头再怎么闹也闹不到你月寒宫来,事情尘埃一落定,朕便可放你出宫……你再怎么样也是朕的胞妹,你肚里的孩子身上流着东家的血。”
东漓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怕声音大点就要把瓷器震碎了似的。她虽说看不清东笙的五官,但以往一直听人说东笙样貌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也是风度翩翩,便总是忍不住去想,在仿佛隔着一层白纱之后的那个总是出现在各种传奇中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她想,真想好好看看啊。
即便这个人的存在害惨了她。
“陛下可还记得,”东漓笑着道,“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陛下说好要与臣妹一同踏春,却还是食言了……”
东笙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干干地笑了笑:“那次啊……那次偶遇了些事,你若是还想,日后找机会补偿你。”
那会儿他的确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却不想他眼中的这“琐事”,东漓到现在还记着。
东漓沉吟许久,声音涩涩地说道:“陛下,臣妹有一事想问……”
东笙立马道:“你说。”
“臣妹的伯父……会如何?”
东笙顿了顿,还是如实告诉了她:“依华胥律法,当斩。”
东漓的眼眶子一下子就红了,她几乎要崩不住表情,面部慢慢扭曲起来:“……非……非斩不可吗?”
东笙没有说话。
东漓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在桐木琴上:“那……那臣妹的夫君呢?”
东笙闭上了眼:“当斩。”
东漓哽咽住了,垂着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小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东笙被她这模样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伸到她面前:“不过,依照朕与蒋大人之前的约定,蒋氏其余人的性命朕不会伤,也不用黥面之刑……聂家也还是继续镇守西疆。”
东笙没有明说,可宫中谁人不知——不杀是不杀,可男子充军,女子打入乐籍,又比满门抄斩好得上几分。
“陛下……”东漓抽噎着说道,肩膀不住地哆嗦,眼泪流了满脸,“臣妹的孩子……都还来不及看他们一眼啊……”
东笙无言。
东漓明知道东笙此举已是极大的宽容了,华胥史中的上一次宫中谋反,因株连斩了一万多人的脑袋——可她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压根停不住,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哭出来。
人世百年,可这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让她把该吃的不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往后的长路,怕也只剩凄风吹苦雨。
“……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与宫人说,”东笙不愿与她争辩,只得避重就轻地安慰道,“朕不会亏待了你。”
东漓哭着摇了摇头,惨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茫茫然往后退了几步,凄然地不知看向何方:“陛下……臣妹真的好羡慕陛下啊……”
东笙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流觞台外一阵凉风吹过,将东漓身后的珠帘撩动起来。
泠泠作响。
“陛下……臣妹真的好羡慕……”
东笙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惜他晚了一步,东漓朝后一仰,便撞开珠帘,直直坠入冰冷的池水中。
第181章 最后一战(四)
大凌人的海舰越来越逼近,一束白亮的烟火从华胥的主舰尖叫着直窜上天,硬是将阴沉沉的天给生生晃白了。
华胥舰队的前锋海舰迅速把间距拉得更开。
周子融沉了口气:“前锋全速顶上去,中军跟上。”
于是,前锋的数十只轻型海舰身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灵鬼,就跟疯了似的劈波斩浪直直朝着大凌人开了过去,巴在船上的灵鬼都还来不及下去,就被带着一路冲了过去,活像是给海舰裹了层诡异的厚皮囊,由于速度太快,还时不时会甩下去几个。
可能是这画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大凌主舰上的将领都看懵了——这是咋了,华胥人不要命了?
“火炮准备——”
这道令刚下去,大凌人的督军就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妥。
此时火炮已经齐齐对准了呼啸而来的华胥舰队。
“等等……”督军喊道,他拿了个望远筒快步冲到甲板的尾部,朝着东南方望去。
督军一看,顿时浑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嘶声喊道:“撤——!撤退!中计了!”
就在他们后方偏南的位置,出现了一大片船的影子。
在经历了前面数十天的消耗之后,当他们发现华胥东南海海港中的舰艇少了很多,却并未太过在意,只当那是华胥快要山穷水尽了。
“去北海关的人呢!”将军咆哮道。
督军道:“不知道……一直没消息。”
后方咬上来的华胥舰队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给大凌人犹豫的时间。
“撤退!”将军咬牙喊道,“撤!”
大凌人的火炮裹着风朝着前锋海舰砸了过去,海上风浪很大,如果不是轻型,恐怕连控制方向都很难。
“把间距控制好,”周子融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道,“现在浪太大了,没平常那么灵活。”
既不能被冲散,又不能方便大凌火炮击中。
吟风忧心地看了一眼前方的战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就要撤了,当真还要追?”
“再追一会,”周子融沉着脸色道。
一颗火炮直愣愣地冲了过来,几乎是擦着其中一艘海舰的边儿过去的,眨眼的功夫就把船壁上的灵鬼给刮了下去,在其后不远处炸起一团水花,船被掀得左右乱晃,还带着股滋滋作响的焦味。
华胥灵能铜炮的射程相比大凌人要更短一些,威力也没有那么大,好在眼下的情形是他们追着大凌人打,有闪躲的余力,还能隐隐占到上风。
大凌人的火炮可以旋转,但船要撤退还是没那么容易的,前锋舰队很快就扭过身去了,笨重的主舰却在此时露了拙,一边要忙着前队变后队,一边还要忙着撤退,多少有些顾头不顾腚,最后面的海舰已经撤出去老远,原本的前锋却还要照顾迟顿的主舰。
大凌的火炮流陨一般裹着滚烫的气焰一道挨着一道砸过来,从船顶越过就能直接把幡旗给燎了。
其中一艘小舰艇船头撞上一颗,顷刻间就化为一团火球,炸起数丈高的水花来,粉碎的钢片跟火山石似的到处乱飞。
传令兵放下手里的望远筒:“大将军!快要到我军射程……”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就没了声,眼睛还惊恐地瞪着,僵硬了片刻,就直挺挺地“扑通”一声拍在了甲板上——他后颈上插着一片烧焦的钢片,几乎要把整个脑袋给切下来,血随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脉搏从伤口中涌出。
周子融脸色铁青,领口还有被溅上的血点子,周围的人也顿时都沉寂下来。
“……”他梗着脖子吸了口气,“重炮准备!”
华胥的前锋撵上了大凌人的尾巴,无数颗幽蓝色的灵能炮顿时如流星雨一般飞向了大凌舰队。
海面上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巨响,大浪一层一层地被掀过来,强劲的风裹着热浪冲向四周,船一阵阵晃动,幡旗猎猎。
大凌殿后的海舰被灵能炮击中后要么被轰出一个大坑,就此报废,要么就是更倒霉些,被打爆了油箱,直接整艘船都炸开了,在冲天的黑烟中噗呲噗呲地吐着火舌。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嘶吼声,只听一阵骚动,周子融刚刚要转头看去。
“将军小心!!”
只见一只巴在船舷的灵鬼忽然跳了上了甲板,兴许是看见甲板边沿人太多,一看周子融那人少,变直直地冲着周子融跃了过去。
周子融抬头的时候,那灵鬼正在他上方不远处,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一日前,华京城月寒宫。
东笙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鉴于翌日一大早他就要率大军启程去东海,往生去太医署帮他准备一路上需要备的草药,而东笙则是白天黑夜连轴转地赶着批完了所有的公文,这会儿才刚刚忙完。
“参见陛下……”月寒宫门口的宫人向他行了个匍匐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