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平身,”东笙道,声音里带着股浓浓的鼻音,他隔着厚厚的窗户纸往里看了一眼,“长公主如何了?”
“回禀皇上,御医说了,”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所幸当时救起得快,母子都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寒,需要好好调养。”
“嗯,那就好好养着,御医说现在能见人么?”
“回禀皇上,御医说能见是能见,就是得少见些。”
东笙看着眼前的窗户纸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软了些:“哎,那麻烦你通传一声,朕进去看看。”
“奴婢这就去……”
宫人敲了敲房门,里头的人也回敲了几声。
“陛……”宫人刚要开嗓,却被东笙抬手止住了,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里头的人知道就行了……咳,别喊了,”东笙道,“把门开开。”
门拉开了一道刚好够一人通过的道,东笙快速地轻轻踏进去,又迅速招呼人把门掩好。
他身上还带着些外头夜露的潮气,见里屋围着厚重的帷幔,便先脱了外袍,旁边的几位内侍立马提着铜香囊跟了过来,浅白色的药香的烟气从镂空中漏出来,抚过他的衣衫,算是除除晦。
“陛下……”内侍把帷幔掀开一些,东笙矮身钻进去,却见公主的拔步床上还挂着一层纱幔,只伸出一只细细白白的手腕搭在床边给御医把脉。
御医这才发现皇帝已经到了,吓得连忙匍匐在地:“参见陛下……”
“接着把啊,”东笙吸了吸鼻子,皱眉道,“她身子如何了?”
御医回头看了公主一眼,磕了个头道:“身子是没事了,就是……精神一直不大好……”
东笙听罢,看向了帐中躺着的那个娇小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先退出去吧,待会儿朕走了你再进来。”
“老臣遵命……”
御医连忙起身,提着衣摆弓着腰小步踮了出去。
东笙站在床边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吸了吸鼻子,转身去拎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哎……朕知道你醒着,多大的怨啊,何必呢……这么些年,朕就不憋屈么。”
东漓躺在床上没吭声,只微微转头,虚虚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咳咳……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东漓轻飘飘地叹道:“臣妹……无话可说……望陛下宽宥……”
“你……可还是因为蒋家的事?”东笙问道。
东漓颤抖着闭上眼,默默地别过头去。
“今日清晨,蒋大人已上了路了,”东笙的声音中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朕没让他上刑场,赐了他杯酒。”
算是全了蒋家的面子。
这事东漓也听说了,东笙马上要亲征东海,必须在临走前把蒋坤送上路,京城才能安定下来。
所以到现在,她的眼眶还是肿的,听东笙提起这事,也像是麻木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嗓眼里传出了一两声微弱的呜咽。
“行了,”东笙说着,头又开始有些闷痛,“蒋大人临走前求朕给你带句话……他说,先帝之所以一直不肯易储,不是你不够聪明,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是因为蒋家。”
“她若是真的不器重你,也不会同意你到内阁去做事。”东笙道,“内阁的事务,朕当初都不敢明着掺合,最开始是李大人帮着,后来是丘大人帮着……先帝原是想你能辅佐于朕左右的,却不想能闹到这个地步……”
东漓眼神空洞地仰躺在床上,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
“朕才几岁的时候,就被先帝扔到了东海……”东笙笑着叹了口气,“是人都有舐犊之情啊,她是帝王,不可能如寻常百姓家一样,那些常人所谓的母子之爱,朕儿时未曾尝过几口,你替朕尝了,无论苦甜,便也是先帝能给的所有了。”
说到这里,东漓也微微颤了颤,缓缓闭上了眼,眼角似有泪珠一划而过。
是了,她小时候,还是多少尝过一些绝无仅有的母爱的,她记得她五岁的时候,女皇因着什么事高兴,抱着她在御花园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胳膊酸得不行才放下来。
“可能没人跟你说过吧,你大婚那天,先帝跟朕说过一句话,”东笙道。
东漓睁开了些眼。
“她说,”东笙回想道,“‘阿笙,此生你注定无子嗣,日后公主所诞,无论男女,你都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你那么聪明,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明白吧?”
东漓浑身一怔,两眼几乎瞪圆了。
“朕当时答应下来了,世人常道君子一言九鼎,朕既然说过,便不会食言,”东笙感慨道,眼睛沉沉地看着东漓。
东漓几乎震惊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的皇兄此时正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只是那双眼尾上挑的好看眸子里含着股更深的坚决意味——虽然看似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东笙一点儿没开玩笑。
“所以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子,咳……,”东笙掩着嘴,别开脸咳嗽了几声,“日后……只要你的麟儿身子健康,脑子聪明,而且足够贤明,朕便当他是朕唯一的孩子……”
东漓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她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一些,一把扯开纱幔,眼里满是血丝,苍白的嘴唇抖了抖:“陛……下……”
东笙无奈地笑了笑:“叫皇兄。”
眼泪一下子从东漓的眼眶里涌出来:“皇兄……”
第182章 最后一战(五)
船上的人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只从船舷跳起的灵鬼活像只蹦跶的蛤蟆,一下子蹦得恨不得比旗杆还高,呲牙咧嘴地直朝着周子融扑了过去,而当周子融注意到的时候,那畜生的獠牙离他也不过就堪堪一臂的距离。
几乎是一瞬间,一道白光裹着热风扫过,灵鬼就被一刀从肩膀处横削而过,同时被飞来的两道虚影击穿了脑壳,连血浆都来不及爆出来,就闷声砸在了甲板上,身子还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周子融攥着刀柄的右手又开始疼了起来,胳膊的骨头像是要裂了一般,疼痛连着筋脉带着整条胳膊都打颤。他只得若无其事地快速收刀入鞘,掏出绢帕来擦了擦脸上溅到的几滴黏稠的黑血和满脸的雨水。
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吟风放下了手里的弩,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快速迈了过去:“王爷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周子融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地摇头道:“无妨,你且去跟他们说,再往前追五里就不追了。”
吟风本想多问几句,没想到周子融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把话题给撇开了,他站在原地顿了顿,还是没法,只得转身去传令。
只甩下一句:“那王爷多加小心。”
周子融算得很准,这些大凌人反应太快,还不等南面的人完全包上来就掉头走了。刚刚好五里之后他们就基本脱离了东南海军的前锋射程,主舰也早就彻底转过弯,一路劈波斩浪地跑了。
华胥的船到底没人家的快,而且包围之势已破,再往深处追也讨不着好果子吃。
周子融拿着望远铜镜看了看,道:“收兵吧,左翼去北海关看一眼。”
大凌与番阳结了盟,番阳负责提供大凌水师休整的海港以及各种补给,原本番阳的那个小皇帝是力主要出兵驰援大凌的,但可惜朝堂中一众老臣哭天抢地地阻止,说要给番阳留一条退路。
不过此番大凌人的损失还不算惨重,再加上有番阳的庇护,七日之内必定还会再杀回来。
这雨下得也是蹊跷,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没一点要停的意思,一说要鸣金收兵了,居然就开始越下越小,等他们入了港,基本上就晴开了。
“雨也跟咱们做对。”吟风哭笑不得地说道,“这要是晚一天下,还能让他们给跑了。”
周子融笑了笑,从光梯上走下来,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对了,吟风公子,你与弄月姑娘这段时间就暂住在王府吧,还是之前那屋子,应当已收拾出来了。”
“诶,多谢王爷,”吟风颠颠儿地跟了上去,“那东……陛下来了住哪?”
周子融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也住我那呗。”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去,不知为何,吟风总觉得他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无尤江边不是有个月明宫嘛,陛下住王府干嘛?”吟风追上去问道。
然而周子融就只是笑,并未作答。
三日之后,东笙一到东海,果真就撇下随从,自个儿一人直奔着王府去了。
而且他事先还未着人通传,人家都以为他去了月明宫,结果那天一大清早,王府门口值守的府兵都还没睡醒,其中一个上茅房去了,另一个杵在门边小鸡啄米地直犯困,东笙都快走到他跟前,他才反应过来。
“你这是值守啊还是睡觉啊?”东笙看着这样的兵就头疼,这居然还是北昭王府的府兵,“回头你家王爷让人搬走了你都不知道。”
东笙并未着龙袍,身上就一件看着十分朴实无华的玄锦袍子,再加上这府兵本就是个没什么眼力价儿的,突然上来一人冲着他没头没尾地一阵横眉立目的数落,心里自然也窝火,还当东笙是什么自命不凡的富家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