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海茫茫,滴水入海,隔世便是缘尽了。
东玟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却没有回头。
往生跪在地上,痛苦地将脸埋入掌中,像是要把所有的哽噎都强行闷在里面。
“缙云他说要不拖不欠,但他不知道什么叫不拖不欠,”东玟话里带着几分轻笑,“这才勉强叫不拖不欠。”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笙感觉到这个人的胸腔中似乎有什么跟着悄无声息地释放出去了,整个人如释重负一般,恍惚间有几分轻盈,好像即刻就能升天,了无遗憾了。
往生竭尽全力按耐下自己的情绪,硬着头皮说道:“往生有一千年一次……起死人而肉白骨,此还魂之力,你这辈子还未用过……”
“但需灵力强大且与我有情之人以命易命,”东玟淡淡地补充道,“呵,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光是有情之人就不剩几个了,这天下还能上哪找符合两者的人去?”
“再者而言,”东玟又道,“你还要我杀谁来换这条命?”
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暗暗放置的一面小铜镜,东笙每一次从镜中看见东玟的模样都还是会有些不忍。往日那么一个神采飞扬、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现在完全瘦得脱了形,眼窝和双颊都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似薄薄的一层挂在骨头上,几乎要把骨头的棱角都凸显出来——他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镜子,却差点让东笙觉得他在看着自己,那眼神空寂得有些瘆人,光是这么一眼,就好像一根针刺进心里,叫东笙毛骨悚然。
东玟不愿意接受往生的还魂,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五十年的灵力一抽,这身躯已经损耗得太厉害了,再加上积年累月的透支、殚精竭虑,哪怕是还魂回来,也活不了几年。
他气数已尽,往生也无话可说。
“今日叫你来,是让你帮忙看份东西……”他抬起手冲立在一旁的宫人招了招,滑腻的锦缎袖口从手腕滑下,露出一截枯瘦如柴的胳膊来,细得仿佛一掐就要断掉,光是这一段逆光的剪影,就看得人触目惊心。
那宫人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躬身小步来到往生旁边跪下,把托盘举到往生面前。
托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折子。
往生:“这是……”
“内阁和六部的安排、边境的部署……和蛮子贸易黑油的条例,还有……”东玟顿了顿,“……想不太起来了,你自己看吧,看看有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就帮我送到东宫去,让太子好好用功……”
往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和南疆贸易黑油?”
“黑油”在中原,算是归在最不入流的行列中的。
“迟早的事,”东玟缓缓道,“……就看后人了。”
当然,东玟没有如愿,不然华胥如今就不是白晶灵能独大的局面。华胥前朝史中从未与南疆有过黑油贸易,估计是这封遗诏在东玟死后就石沉大海了——毕竟在那个时候,江族是东安城除皇族以外的第一大氏族,东玟一死,他们便是一手遮天。
东玟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状况,就在他召见往生的十日之后,他终于耗得油尽灯枯,闭眼归天了。
死亡像是一种蚀骨的寒冷,东笙通过他的身体,感觉到那股令人绝望的冰凉从手足指尖开始逐渐蔓延,缓慢而不可抗拒。
等到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游丝之气也散尽了,东笙被那种巨大的恐惧给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遼山清凉殿的寝殿榻上。
“哟?醒啦。”往生正靠在窗边,嘴里还叼着半块春饼,十分不耐烦地吊着半边眉毛看着他,“睡得真死,摇都摇不醒,差点还以为你怎么了,那本书我给你放桌上了,睡觉还攥着……”
东笙看着他有些愣神,一时间竟还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发什么呆?睡懵了?”往生好笑地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睡饱了就起来,都快下午了……真能睡。”
梦中一幕幕仍旧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刻在脑中一般,东笙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腕上的那片如同被火烧过的胎记和梦中东玟被缙云灼伤的伤痕一模一样。
这胎记从小到大就没消过,颜色很深,不过他一个男的也不在意这种事,这么多年了也没多想。
东笙沉默了一会,然后忽然冷不丁地道:“往生,我问你个事。”
往生道:“怎么了?”
“当年东玟……驾崩前,是不是曾写过一份黑油的贸易条例?”
往生愣了愣,有些意外:“是……你怎么知道的?我记得史官没写啊……难道那上面写了?”
他指着桌上的那本烽火侯传,东笙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复杂:“我问你,人有可能想起上辈子的事吗?”
往生皱着眉,从窗台直起身来:“什么意思?”
东笙抬起自己的左腕:“这个胎记……是不是因为东玟曾在南疆澜河城前见了缙云最后一面……”
“噗咚”一声,往生嘴里的春饼掉在了地上。
他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该不会是想说……”
东笙也眉头紧皱:“我觉得我可能……看到了点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看了那本书被刺激了吧……这,这不应该吧。”
“按道理来说,人转世之后是不可能记起来的,”往生努力抑制自己山呼海啸的心情,“但……但若是说黑灵会有什么意外……也未可知?”
两人面面相觑,还没从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中彻底回过神来,这时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东笙这才回了神:“……何人?”
“臣韩瑾。”
东笙连忙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手忙脚乱地套鞋:“韩首领啊……好,你进来吧。”
韩瑾推开门,看了看神色诡异的两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不过好在是忍住了没问出口,轻咳了一声道:“刚刚接到消息,据说大凌人的海舰到东海了。”
“这么快?”东笙啧了一声,理了理下摆从床上站起来,“他们还真急……蒋坤呢?他什么动静?”
韩瑾于是道:“他说他要见你。”
第172章 暗道
“见我?”东笙眯了眯眼,“他打算怎么见?”
韩瑾看着他沉默了会,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其实殿下可以不用见他。”
在场的除了韩瑾之外都愣了愣。
似乎是不大确定,东笙觑了往生一眼,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韩瑾,神情更加严肃起来:“这话又是何意?”
韩瑾指了指脚底下,比划着道:“刚刚手下有个人在地下藏书阁后头翻出了一条暗道,旁边还刻了清凉宫地下的完整工事图,那条道应该可以直接通到东郊。”
东笙有些兴奋:“此话当真?”
“属下不敢胡言,”韩瑾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探路了,若是没问题,今日傍晚之前就可动身。”
还好想担心东笙不相信似的,韩瑾又赶忙补了一句:“先帝驾崩前曾嘱咐我,若是宫中有变,就带殿下前往遼山清凉宫,说此地乃是最后的退路——属下斗胆揣测,先帝所言的退路,应该就是指的这个了。”
难怪女皇非要让他上遼山呢。
东笙快步往屋外走去,伸手揽过韩瑾的半边肩膀:“带我去看看。”
韩瑾僵了一瞬,随即立马转身,不着痕迹地绕开东笙的手,小步跟在东笙后头:“好。”
往生也追了出来:“等……”
“你去把其他天罡灵武都带好,”东笙回过头来打断他,一边走一边迅速甩下一句,“若是真的行得通,随时准备动身……”
这话尾音都还没说完,人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后了。
往生刚要开口,冲着空荡荡的走廊也只好把话咽回去,他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甩袖子又迈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一般来说他和东笙到了外面,若是身边没有下人,他就要伺候东笙他老人家的衣食住行,倒不是东笙命令他,而是如果他不收拾,东笙那个从小当惯了公子哥儿的是绝对不会收拾的。
他不仅要把他的兄弟姐妹全部“打包”了,还要把东笙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书稿和时常要吃的草药给带好。
“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狗等骨头似的,”往生嘴里碎碎叨叨地抱怨着,习惯性地趁着东笙不在先把窗子全都打开透气。
窗外的院子里白梅花依旧还开着,枝桠缝里也还有些没化干净的雪,乍一眼看过去灰白色斑驳交错,也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雪。忽然间往生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本能地多瞟了一眼,发现梅花树上停着一只灰白色的小鸟。
那鸟好像有哪里不对。
往生凝神盯着多看了一阵,忽然发现是鸟的眼睛不太对——这鸟没有瞳仁,眼睛是全白的。
这是灵鸟。
他想,八成是东笙睡得太死了,半夜灵鸟拍窗没听见,把人家晾院子里晾到现在都不知道。
于是他赶紧吹了声哨子,那鸟听见人声,小脑袋一动,扑棱着翅膀朝他飞了过来,在窗口上方上上下下地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降在了往生曲起的食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