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这句话中的那一点触动了东玟,又或许只是累了,他似乎稍稍镇静了一些,一只手死死攥着往生的手肘不放,眼眶子里的泪无声无息地淌了。
往生也快忍不住,鼻尖直发酸,他死死按着东玟,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没事的……他毕竟是火神,没事的……”
“回去,”东玟顿了顿,“全军给我调过来,从澜河……或者有什么更近的水源,取水灭火……”
现在这个季节正是旱季,等一场雨还不如等火自己烧到没东西烧了,只能从河里运水。
“等等,”东玟似乎又想起什么,“我记得……我记得澜河城有水渠网,分一部分人去,把城外能挖到的部分都挖出来。”
“好,”往生颤声应到,“我这就去……”
往生话还没说完,一股火舌就从他们前面不远处城门口的黑烟里舔了出来。
“火烧过来了。”往生说着就要把东玟往后拽。
东玟看着那团火却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一把按下往生的手,愣愣地看着那团火:“你等等……”
“……等什么?”往生以为他又要发疯,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也愣住了。
——那团缓缓向他们移来的火中竟然影影绰绰地有个人形。
东玟眼睛都瞪圆了,一股狂喜渐渐漫上心头:“缙……缙云……”
往生也惊得瞠目结舌:“这……”
还不等往生回过神来,东玟已经抢先朝着缙云奔了过去。
“缙云!”
火中的缙云似乎是听见熟悉的声音叫他,抬起头来往东玟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怔愣了一瞬。
东玟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在他接触到缙云周身那团火的时候也感觉不到烫——天罡灵武的火是伤不到黑灵的,东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你吓死我了……”
他刚想抱住面前这人,却冷不防后腰处剧烈地灼痛了一阵。
东玟惊愕地抬眼看向了缙云,只见缙云看着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双漆黑的眼里映着火光,有种说不出的悲意。
紧接着东玟感觉自己的脚又灼痛了一下,于是心中逐渐冷了下去,他怔怔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缙云……你的剑呢?”
他这才发现,缙云手里和腰间都是空的。
缙云苦笑了一下:“……断了。”
东玟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现在缙云全凭自己仅存的灵力才能保证这团火不把东玟烧死,只可惜他已是强弩之末,灵力极其不稳定。
“对不起……”缙云眼睛红彤彤的,却流不出泪,他轻轻地握住东玟的手,缓缓抬到自己的脸颊边轻轻挨蹭着,就好像从前他们无数次的厮磨:“我就想让你好好的……”
“我要你记着,”缙云沉沉道,“永远记着,我们不拖不欠。”
“谢谢你带我走这一趟,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拖不欠……”
这话对于东玟来说几乎如五雷轰顶,他像是整个人都被劈懵了,直愣愣地盯着缙云的脸,嘴里吐不出半个字来。
缙云低下头,在东玟的胳膊上轻轻落下一吻。
处在东玟脑海中的东笙似乎被这举动触动到了,隐约觉得眼前这场景有几分熟悉。
而东玟一瞬间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灼痛,紧接着身周的火焰疯狂跃动了几下,然后便与缙云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东玟抱着自己的手痛苦的躬身跪坐到了地上。
东笙通过他的身体感觉到一股通体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万蚁噬心一般,痛得头皮发麻。
不知怎么的,东笙几乎觉得自己能多少体会到一些他的痛苦。
“不拖不欠”是东玟最不想听到的,却是他最后能听到的——东笙不清楚缙云这么说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情,以及说出这种话要用多少勇气。
但东笙明白缙云这么说的道理。
往生听见东玟爆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好似秋天空中的最后一声雁泣。
后续收尾的过程在东玟眼中都成了走马灯,东笙觉得这人一下子就空了,好像就只剩了一个轻飘飘的破皮囊。
大火整整两天才彻底扑灭下去,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澜河城的人听说他们要打进去了,知道自己打不过烽火侯,就直接把他们脚底下的两个油矿给点了。
——在那以前,华胥人都不知道那黑漆漆的“歪门邪道”能炸出这么大的动静。
缙云带进去的人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炸得尸骨无存,想马革裹尸都裹不了。东玟带人在废墟里翻了一个晚上,才终于找到了那把“断掉”的火正青铜剑。
何止是“断掉”,简直碎得跟破鸡蛋壳一样。
缙云说走就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堆碎铜,和烙在东玟手腕上的那片触目惊心的烧伤。
东笙不知道当初缙云是不是故意的,这一吻到还真是吻得“刻骨铭心”。
不过不幸中之大幸,其他的天罡灵武察觉到碎掉的青铜剑和墨玉珠中还有残魂,火神的魂元还没有彻底散干净,东玟连忙命人把青铜剑和墨玉珠都封到了檀木盒里,即刻启程往回赶。
他们来的时候花了将近一个月,回去竟然奇迹般地只用了十几天,军中叫苦不迭。
檀木盒封得滴水不漏,东玟捧着盒子急冲冲地跑去找江族祭祀,那个时候还没有白晶灵武,江族祭祀的地位和巫蛊之人差不了多少,大祭司也就是个大巫师而已。
东玟头一回亲自登门拜访,搞得江族上上下下都是诚惶诚恐。
可惜,江族大祭司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摇了头——封得再好都没有,只要墨玉珠一碎,就无力回天。
缙云的魂元已经残了,撑死了再过十五天就要灰飞烟灭。
——除非他们能赶在这之前把缙云的魂元修好。
“可就算是修好……烽火侯也回不了仙山了……”大祭司捋着自己胡子颤悠悠地道。
“回不了仙山?”东玟道,“怎么会回不了仙山?……那他怎么办?”
“剑是剑灵的承载之物,也是剑灵沟通人间与仙山的媒介,”大祭司道,“如今火正剑已碎,我等尚不知修复之法,就算能修好烽火侯的魂元,也只能归入人道……”
“人道?”东玟愣了愣,咽了口唾沫,“真的……没办法了?”
大祭司摇了摇头。
“人道……人道……”东玟神经质地喃喃道,他连着几夜没睡,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路过一面铜镜的时候,东笙看见他俨然一副神经衰弱的模样,“人道也好……活着就好……”
“那要如何修复?”
问到这里,大祭司却说不出来话了。
“朕问你话呢!”
大祭司犹豫了一阵,道:“天罡灵武靠黑灵灵力维系,本身就是能修养剑灵魂元的,火神乃三十六柱天罡灵武中最强的一柱……修复起来也极难,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要折陛下五十年寿数。”
可东玟哪儿来的五十年寿数,这么一折,就跟当场暴毙没什么区别了。
第171章 不拖不欠
如果说定都东安是东玟这辈子的顶峰,那么之后的日子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尤其是当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然而所谓祸福随善恶,现世报说来就来,火正剑的碎裂如同一盆冷水给东玟当头浇下,让他通体冰凉。
报应,都是报应。
南征大概就是东玟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而其中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贸然去打澜河城。
所以当他从江府回宫以后,当晚就秘密召见了天工院的人给他量身。
——他要打一副棺椁。
这事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就连对往生都闭口不谈。长明山帝陵从定都以后就一直在建,如今也差不多要竣工了,基本上只要他一死,就能安安稳稳地下葬。
然后他强行把所有的天罡灵武都请回了青铜兵器中,夜召江族大祭司入宫,此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出过门,朝政事务都只通过折子,心腹帮他把折子从大臣那里收来,等他批完了,再把圣旨送出去。
二十天后,往生才再次见到了他。
东玟只召了他,因为往生是三十六柱天罡灵武中最不耗费灵力的,御前侍卫去剑阁把往生请来的时候,往生就已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玄阳殿中挂了三重厚重的帷幔,若不是往生要进去,无论正门偏门都是封得严严实实的。
当往生看见东玟的时候,足底就像是被冻在了地板上,整个人僵直在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你不会真的?”
屋子里被药香味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人背对着他孤零零地坐在纸窗前,微弱的天光透过薄纸晕在他的身上,衬得他一头白发如落雪般披散着垂在软榻上。
耗尽五十年的灵力,就好像是把一个人全部的精气都一下子抽干,东玟几乎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往生如鲠在喉,堵得心里一阵阵发慌,气血叫嚣着涌上头顶,却无从发泄。
“他入人道了。”东玟轻飘飘地道,声音虚得跟烟一样,“此后就算天涯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