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笙一向嘴贱脸皮薄,撩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稍微被撩一句就能闹出个大红脸,更何况他此时腰后还泛着尴尬的酸痛,登时就连耳尖儿都红了,佯作恼羞成怒状:“滚你的!”
“哈哈行了行了,”周子融果断投降,两胳膊顺势一圈又把人圈到怀里,“你在京城打算怎么办?直接打回去吗?”
“别说的我跟个莽夫似的……能不打就不打吧,毕竟京城人那么多,”东笙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但蒋家是绝不能留了,他们都把我逼到这份上了,就该有这份觉悟。”
然而话虽这么说,东笙自己也明白,这仗不是他说不想打就能不打的,蒋家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只能说尽量把规模缩小,能游说的就游说,蒋家麾下貌合神离,也并不都是死忠。
“可现在全城的人都觉得你弑君。”
无论最后打没打起来,一旦东笙翻不了盘,那就要背永世的污名。
东笙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弑君了吗?”
周子融:“这怎么可能。”
“那就够了,”东笙笑道,“所谓成王败寇,公道是自己赚来的,不是靠人家给的……怎么?他说我是我就是了吗?”
当时殿上刺杀女皇的那柄“弄月弩”已经被销毁了,只要之后能找到真正的弄月弩,正名也不过就是一通布告的事——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那个能发布告的人,首先得是东笙才行。
周子融看着他说这话时情不自禁变得神采奕奕的眉眼,就好像他还没有经历过那些变故,还没有被天罡灵武耗得精神不济,还依旧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走南闯北的少年人。
“那就恭祝殿下旗开得胜,”周子融牵起东笙的一只手在唇边吻了一下,“所向披靡。”
蒋坤在遼山下的驿馆坐立难安,茶水添几道凉几道。
他忍无可忍地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他要与东笙面谈的请帖已经放出去一整天了,山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谈不谈,怎么谈,你好歹吱个声啊!
况且提出与东笙面谈已经是迫不得已之选,他原本与大凌人的约定是大凌先让番阳人牵制周子融,等他在京城除了东笙,让公主坐稳了帝位,再与大凌里应外合除去周子融。然后依照与大凌人事先签订的合约让出无尤江以北的东海港口贸易关税权,再让一个大凌黄毛做他们的内阁大臣。
可大凌人等不及了,还不等他们定下京城大局就出手了,大有要不分敌我一口全吞了的架势。
言御使也是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地劝道:“蒋大人还请稍安勿躁,或许……是太子进退两难了呢。”
“大人,”一名银甲急匆匆地敲了敲门,“灰鸽还是没探到人影,那山上……山上像是已经没人了。”
“不可能!”蒋坤一掌拍在桌子上,把茶杯震得茶水直晃荡,“东南西北都围着人!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门外的银甲顿时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顿首告退了。
“他什么意思,他到底什么意思!”蒋坤气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成了个陀螺,“他还给我甩脸色不成!大不了轰山!我蒋坤还能怕了他不成!”
“报——”之前那银甲刚走,又有一人火急火燎地冲到了门前,“禀报大人!朱雀门内线来报!说是在卓家军中发现往生和韩瑾等贼党!”
“什么?”蒋坤的脚步一僵,额上青筋直跳,“你你……你胡扯!”
那银甲一头砸在地板上:“小人不敢胡言!”
言御使吓得脸色发白:“何……何时传来的消息?这话可不敢轻易乱说啊。”
银甲道:“刚到的线报,应当是一个时辰以前发现的。”
可是遼山早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东笙能从哪儿出去?
还不等蒋坤想明白,门外又有一人大呼小叫地赶了过来。
“大人——”银甲跪在门口,双手奉上一封信,“启禀大人!太子送来的信!”
蒋坤猛然回身,惊恐地瞪着他手上的那封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将信抢了下来。
那银甲补道:“是丘沧阳大人亲自来送的。”
蒋坤愕然:“丘沧阳?他人呢?!”
银甲道:“已经被随行的玄天卫护送离开了。”
蒋坤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把人踹得一屁股往后坐到了地上:“混帐东西!谁让你们把人放走了!”
银甲手忙脚乱地重新跪好,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言御使连忙上前来把蒋坤拦住:“大人,还是先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吧。”
蒋坤愤愤地三两下将信封扯开,只见信纸上言简意骇地写着一行大字——“明日午时,请蒋大人东郊逆旅关一叙”。
京城内都是蒋坤的人,卓家军在北面,周子融刚走没多久,罗耿的人在青龙门虎视眈眈地屯着,东郊的确是最为中立的选择。
言御使试探着看了看他:“大人,咱们是去还是……”
“去,”蒋坤脸黑如锅底地道,“怕他不成。”
言御使道:“那我这就去叫人准备准备……”
“等等,”蒋坤忽然叫住了他,停顿了片刻,“公主呢?身子可还好?”
“欸,驸马府上的人说挺好的,胎气稳,”言御使琢磨了一下,“蒋大人是担心……那不如且找人送公主出城避避风头?”
蒋坤犹豫了一下,眼睛盯着言御使连着几次欲言又止,然后像是终于铁了心一般,摆了摆袖子:“不用,她日后是要坐帝位的人,这点魄力当有的……将来我蒋氏成败,就看她了。”
翌日是个大晴天,东郊的雪都化干净了,隐约泛着嫩青的野草丛中还透着股凉飕飕的湿气,一眼望去,往日车水马龙的官道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逆旅关城门下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都披着黑袍,远远地看见蒋坤的车架也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要知道,先帝驾崩之后久不发丧,如今蒋坤在华京城内,几乎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摄政王。
蒋坤从车子里探出头来,城门下的韩瑾才微微向他颔首一礼,他又抬眼往城头上望了望,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人披雪白狐裘,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东笙手里还端着半盏刚温好的黄汤,雪白的狐裘绒毛映得他脸色越发苍白,他又笑着朝蒋坤晃了晃手中的酒盏:“蒋大人还真是让孤好等啊。”
蒋坤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身负弑君大罪还敢如此招摇,蒋某佩服啊。”
东笙笑着回敬道:“彼此彼此。”
第174章 三思
纵使心里早已把对方千刀万剐了无数遍,面上还得撑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蒋坤鼻息粗重地按下一口恨意,眼神阴鸷地盯着城门上那白袍的年轻人:“家母也在殿下那儿作客已久了,也该时候让在下将家母接回去了吧?”
东笙十分不腰疼地笑了笑,优哉游哉地道:“没事儿,不急,不如蒋大人上来叙话吧,孤这酒也温好了,外头风大,大人不冷么?”
蒋坤恨得牙痒,若是可以,他简直想把这货从城头上拽下来暴打,咬牙切齿地回敬道:“蒋某倒是急得很,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蒋某就在这儿听了。”
他还相当说一不二,说完这话就真的没有一点儿要下车的意思,帘子往窗框上一挂,人往窗边一靠,看着东笙,示意自己就准备在这洗耳恭听。
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还真是谨小慎微啊,整个华京城都是大人的,孤的人在十几里外,虽说令堂在孤这儿,可孤的一世英名也全在大人手中啊。”
蒋坤还是不作声。
东笙不依不饶地调笑道:“怎么,如今裕溪连座城楼也不敢上么?”
“蒋某一介凡夫俗子,哪比得上殿下天命黑灵、剑灵傍身。”
东笙哈哈大笑了两声,一甩袖朗声许诺道:“好,那孤令往生与韩首领后退百步待命,蒋大人可能赏脸上来喝杯酒?”
蒋坤显然不是什么好哄的,冷声质问道:“殿下为何非要蒋某上城楼不可?”
东笙摊了摊手,似乎是觉得完全理所当然,甚至还笑出了声:“哪有这样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议事的,大人不嫌累,孤还嫌累……大人也应当有所耳闻吧,以孤现在这副身板,没了天罡灵武傍身,也就与常人无异了,大人又何惧呢?”
他抬手一扬,往生和韩瑾以及另外一名玄天卫便依令往逆旅关城门之外退去,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蒋坤,那眼神好像就在说“现在满意了吧”。
其实蒋坤心里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必须与东笙重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因为东笙大可以直接破入城门,大不了一城腥风血雨,他能在北疆以三十万不到的残兵逼退沙安五十万大军,怎会连一个小小的京城都打不下来。
四疆中有三疆的主帅都几乎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拿下神武门,必然四方皆俯。
而蒋坤呢?大凌人显然已经食言了,若是东笙胜了,他会被以谋反罪论处,若是东笙败了,大凌那些黄毛野人既已毁约,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东海而已,而他要在一个被外邦人占领的土地上如何自处——多半也是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