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淮岚蹙起了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淮空的笔迹?”
江淮璧笑而不语,江淮岚立马把这张图掀开,底下的另一张纸却更让她震惊。
——与斯兰协议的摹本,上头明细列出了华胥东海与斯兰交易黑油的细节,只是签署的那一行被裁掉了,似乎是寄信之人故意让她们猜。
女皇早就有购进黑油的意思,只是以前斯兰人一直不肯松口,这封协议书若是一旦面了圣……
江淮璧凄怆地笑了两声,叹息道:“你说得对,缘分就是缘分,气数就是气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淮岚神色凛然地喃喃自语道,“然,水能覆舟,亦能载舟。”
当年华胥复国之时,先帝为了削弱江族势力,逼迫其与别族通婚——江族血脉稀薄了,白晶灵能一年不如一年,黑油进入华胥是迟早之事。
但华胥全境都用的是白晶灵能,用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全给换成黑油的,别说老百姓不干,就连女皇也不肯干——就说那刚刚修好的长城吧,若是换成纯用黑油的,无异于拆了重建。
所以灵能与黑油混合的中庸渐进之法,算是眼下最为妥当的。
江族与其让别人来替代他们,还不如他们主动寻求改进,毕竟他们是最擅长这些灵能机械之术的,也是最能在时代更迭中抢占先机的。
“这些都是残本,他手上有完整的,”江淮璧道,“江淮空这脑子里缺根弦儿的,让他去盯梢,结果自己被人挖走了还不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周子融这是让她们选,这技术和黑油贸易若是交到她们手上,江族便可涅槃,若是由他或者由别人来操作,江族恐怕就真的要死到临头了。
是焕然新生,还是一败涂地。
江淮璧原本想以太子的续命之法来要挟他,没想到却被他反摆一道,还摆得如此致命,一点不留余地。
周子融是看穿了,江淮璧不会真的希望太子早死,太子算是江族眼下最大的靠山,太子死了,于江族而言一点益处都没有——她根本没得选。
如今为太子续命,就是为江族续命。
江淮璧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由得感慨起来——周子融啊周子融,你究竟什么来头啊。
——这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做出的决断。
江淮岚苦涩地笑了笑:“果然,没人能逼得了他。”
所谓求不得,所谓不可求。
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的都不可能是自己的。
“去帮我把他找回来吧,”江淮璧突然道,“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不能让周子融那小子太得意了……”
“你是说……他?”江淮岚反应过来,眼眶一酸,喉头哽咽了一下,“可是姐,你……”
江淮璧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把全身残余的气都叹了出去,整个人顿时空了,她虚浮地起身,撑着石桌,往自己的房间一步一挪地晃悠去,身体轻微地摇摆着,如风中残烛一般,微弱得仿佛稍稍用力一吹就会灭,甚至感觉她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没了。
她虚无缥缈地甩下一句:“剩下的我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便脚不沾地地走了,留下江淮岚独自立在月光下,似乎是痛极一般,颤抖着闭上眼。
那一夜夏末的风,有些料峭。
当江淮岚出现在东海周子融的宅院时,周子融还略微有些惊讶。’
她当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周子融府邸千挑万选出来的亲卫到了她面前全成了酒囊饭袋。
不过周子融只讶异了一瞬,又马上换上那副处变不惊的笑脸,温温地道:“江姑娘这么大老远地来这么一趟,辛苦了,要不进去喝杯茶吧。”
江淮岚面无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
周子融倒也不意外,十分耐心地问道:“那……姑娘可有何指教?”
江淮岚顿了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把背上的背的包裹扔给他:“你要的都在里头。”
周子融见东西扔过来,本能地伸手接住,而听江淮岚那么一说,也顿时明白了过来,脸上的笑倾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握着包裹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感受着里面那方匣子的轮廓,沉了沉嗓子,语气郑重地道了声:“……谢过江姑娘、大祭司大恩。”
江淮岚的眼中有一抹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周子融颔首言谢,并没有看到。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只道:“不必,王爷莫要食言就好。”
言罢转身就要走,被周子融喊住:“人各有归处,还望姑娘见谅。”
此话一语中的,江淮岚的身子僵了僵,却没有回头,深深提了口气,语气平直地道:“东海的白梅很漂亮,若是有机会,岚还想来看看。”
说完,便再不作停顿,脚下轻轻一点,踩上那数尺高的院墙,再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周子融在原地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下头迅速拆开了那包裹,拆的时候指尖还忍不住隐隐发颤。
等他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的时候,顿时像是一块悬在心口的千钧之石被缓慢轻柔地卸了下来,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抱着那匣子蹲下身来,微微蜷着,喃喃自语着:“找到了……”
“找到了……总算是找到了……”
不过自那晚以后,一直没人再见着江淮岚的人影,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又去了哪儿。
十日之后,江淮璧终于完成了那被延期一月的夏祭封禅大典。
翌日,薨逝。
【作者有话说:大家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呀?有没有什么想法呀?】
第147章 念想
江淮璧走得很急,封禅大典一结束,人还没走下祭坛,就一跟头栽到了地上。守在祭坛下的江族人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翻过来一看,几乎卡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全身的精血都被抽空了一般,连气息都微弱得不用手试根本察觉不出来。
女皇把整个御医署都搬来了,宫里所有能找得着的珍稀药山興材全用上,一宿过得惊心动魄,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口跟阎王抢人。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人定焉能胜天,一口游丝一般的气吊了一晚上,还是在翌日破晓之时断了。
又一代江族祭祀被耗干了。
江淮璧死的时候,江淮空正在赶往京城的道上,江淮岚却连人都不知道在哪儿。
而且由于江淮璧一直没睁过眼,所以临死前没能留下一句话。
当晚东笙也在江族大院,纵使江淮璧什么话都没说,可是那幅灯枯油尽的模样,却如刀刻火烙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眼里,挥之不去。
她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之前还有几分精气的时候还不觉得有多明显,如今这么不省人事地往榻上一躺,简直就像是薄薄的一层皮肉包着一副散骨头,陷进了算不上厚的棉絮里。
其实江淮璧年纪不算大,撑死了也就三十左右的模样,头上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还干枯得像是一把沾了石灰的稻草。她瘦得形销骨立,下巴尖得看着都硌人,嘴唇白得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深青一片,眼眶子却通红通红的。
东笙不禁想起,曾经在史书中看到过,其描写的当年东玟的死状差不多也是如此。
而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像这样病骨支离。
更让他心底生寒的是,江淮璧这行将就木之际,最亲近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他不知道江淮璧如果泉下有知,会不会也感觉到那种无力至极的悲意。
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回头一看,是一片沧茫,都不知道该将眼神驻留在何处,何处皆是虚空,何处皆是无依。
从前他想不到这些个事情上,因为那个时候曾风雷还在、周海平还在、周阳也还在,身边还有不少从小一起插科打诨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们……可如今呢?周阳夭折,周海平走了,曾风雷也不在了,以前的那些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到头来才知道,原来生离死别,不是他自己命短就可以不经历的,他当年想不到的是,他视若至亲的那些人命比他还短,结果到最后就只给他剩下一个周子融。
也是他最放在心尖儿上,最离不开的人。
他和周子融以前那种纯粹的过命兄弟的交情其实更能让他安心一些,因为如今周子融给他的太多了,让他快乐得几乎开始怀疑真实,让他快乐得开始害怕,开始惶惶不安……他害怕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天,更害怕周子融会和曾经的那些人一样,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他从未尝过那种感情,从未有过那种渴望长久的幻念,也许他还不至于这么痛苦,这就像是把一个好不容易找到了家的人,再从他的家里扔出去,先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依赖,什么叫踏实,什么叫暖,再把他扔到一个没有一个人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又冰冷的深渊里。
那种无助,他明白,有一瞬他甚至在想,幸好江淮璧弥留之际一直没清醒,便也不会有那种蔓延四肢百骸的痛,也算走得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