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周子融性子温和,看上的人也脾气好,天天被骂得狗血淋头还黏岳沧阳黏得跟牛皮糖一样,岳沧阳本身年纪也不大,更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日子久了也觉得这小子起码是个难得的好学的料子,态度便渐渐软化了些。
风平浪静地过了一段时间,到了冬月,便是公主的笄礼,也是公主与西疆聂氏世子的完婚之礼。
公主大婚,女皇昭告天下,四方来贺,周子融正好赶在那之前把东海诸事的收尾给办完了,就带着贺礼乘船从无尤江入京。
华京这城风云变幻,两个月前才刚刚办完先祭司的国丧,扯下的白绫还没处理完,御织坊就又开始赶制红绸和公主的嫁衣了。
一时间千乘万乘都在华京城来往集散,各地贡品一车一车地往皇宫运,八处城门严加把关,入关的人马车辆从早到晚都排成长龙,一个一个的检验放行。
三个月以前东海还一片萧条,这会儿北疆大获全胜,北边沙安式微,华胥风头正盛,于是公主大婚的金册一出,大赦天下,四方皆来朝贺,内港外港的码头全都泊满了,东海沿海十万里繁华长街,车水马龙,又是一副红尘万丈的盛世之象。
尤其是无尤江入海口,市街巷里,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阿尔丹倒是没走水路,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从南疆新修的商道北上了,入关的时候还是罗耿亲自去接待的。
西疆聂氏世子,也提前大半个月就启程入京了。
冬月廿二,华京城玄武门到神武门一整条街上都是巡防营把守,提前两天这路上就不准平民过道了,全城张灯结彩,乐府从早奏乐奏到晚。
当日吉时,驸马入关,跨着一匹传说是西域进贡的神驹,身后拉着整整十八车的聘礼,一路上前五百步放炮仗除晦,前一百步熏香,青烟缭绕,衬得那鲜衣怒马的男子如天人一般。
周子融的观礼席位正好和东笙挨着,只是这“挨着”,也是隔了五步之遥的“挨着”。
东笙拿望远铜镜望着神武门外意气风发的聂氏世子,望了好一阵,才终于像是眼睛疼一般皱着眉把铜镜放了下来,低低叹了口气,随手撂在一边,被坐在身旁的往生拿走,递给了后面的随侍。
东笙心情很差。
那聂氏世子今年已年近不惑之年了,比公主大了十几岁,据说这门婚事还是蒋坤主动提出来的,这世子一听,也一点不嫌公主年幼,当即就欣欢鼓舞地答应了。
聂家是什么心思,东笙早在北疆的时候就领教过了,今后怕是要更不好过。
而公主,又何尝不是无奈于斯。
东笙虽然和这个同母的妹妹没相处过几天,但他也知道,蒋坤的那些事都不是这个半瞎的小丫头能左右得了的。再加上他每次一想起东漓身上还有几分血脉与自己相同,便更是习惯性地对他这个妹妹心软一些。
这还半大不小的年纪,就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人为人妇,什么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是指望不上了,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东笙叹息一声,阖了阖眸子。
周子融从入座开始,就一直不动声色地侧眸盯着东笙看,像是要把几个月的份儿全都补回来。
东笙原本不想搭理他,佯装看不见,垂着眸子十分手闲地用香铲拨拉着香粉,人家香童刚才好不容易才刮平的香粉,被他没几下又弄得坑坑洼洼。
往生就比较倒霉了,他正好坐在东笙和周子融中间,周子融虽然面色平淡,但那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这边,有种说不出的烫人。盯一会儿也就算了,怎奈何东笙始终不理他,他就一直盯着。
——显然,这俩人都是故意的。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即便这目光不是打在往生身上,可却根本没法让他视而不见,往生如坐针毡地忍了一阵,额角青筋一跳,终于忍不住了。
这一个装傻,一个装瞎的。
往生顾及周子融的面子,没有直言,只满脸嫌弃地低声数落了东笙一句:“手痒啊?手痒伸屁股底下压着,再扒拉人家待会儿还怎么打篆?”
东笙手头一顿,极度无语地横了往生一眼,其实他知道往生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现在心里烦,分不出心神来,怕不小心迁怒于周子融而已。
他心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还没老就要沧桑了,无奈招来身后的随侍,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点了点头,躬着身子小步朝周子融走了过去。
“启禀王爷,小人代传殿下的话。”
周子融这才总算是得逞一般心满意足地饶过了东笙,把目光移向了眼前的随侍,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说,桂花蜜糖很甜。”
周子融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明白过来,嘴角无声地荡出一丝笑意,道:“那便传话与殿下说,这节气正值桂花香甜可口,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可多吃些,反正吃完了还有。”
那随侍应了一声,回去传话了,东笙听完侧眸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闷了半晌,才又暗暗叹了口气,眉宇间蹙起的沟壑也柔和平缓了些。
过了一阵,周子融另一边席位的人也来了。
阿尔丹带着随从走过来,一看见他俩便笑了起来,依然用那蹩脚的华胥瑾文道:“久违了,见过王爷,太子殿下。”
第149章 “好事成双”
这世上有些人转眼便变得面目全非,而有些人却安常守故,无论过了多久,还是那副一尘不变的模样,每每重逢,就好像往昔依旧历历在目。
阿尔丹就属于后者,其中最明显的表征就是他那身万年不变的金光闪闪与珠光宝气,东笙一眼看见他,就忽地想起第一次在斯兰关外见着这位年轻君主时的场景,当时他还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土鳖。
一想到这,东笙就十分不厚道地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然而这转瞬即逝的笑容被周子融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顿时就说不出滋味儿来,刚才哄了半天也不见东笙笑一下,这会儿这黄金甲壳虫一来,还没说什么,东笙就乐了。周子融皮笑肉不笑,眼神幽怨地瞅了阿尔丹一眼。
阿尔丹凭借其常年在明枪暗箭的斯兰朝堂中斡旋练就的直觉,极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莫名的恶意,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本能地转头看向了周子融,却见后者仍旧笑得毫无破绽,春风拂面地对他柔声道:“王上快请入座。”
阿尔丹只当自己是想多了,跟着哈哈一笑,随着这两人一起入了座。
这一回重新坐下来,气氛就不同了,阿尔丹就像是一只火盆,把两人之间僵持了许久的冷漠给捂热乎了一些。
就这一点来说,周子融还是由衷地感激他的,现在他坐在东笙与阿尔丹中间,阿尔丹毕竟是盟国君王,东笙不能甩脸色,所以周子融随便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就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挑了起来。
三个人共同的经历不过就是当初在斯兰的时候,所以就毫无悬念地又提到了当初的澜河城一战。
“当年守城一战,还记得曾与殿下约过一顿酒,那时候在港边喝过一回……不过那回是在斯兰的土地上喝的,这回换我到华胥来讨杯酒,尝尝你们华胥人口中所说的那什么琼水玉凉。”
东笙笑了,问道:“琼浆玉液?”
“对,对对,”阿尔丹仗着这两年脸皮厚了不少,抚掌大笑两声糊弄过去了,仍旧操着一口蹩脚又生涩的瑾文道,“琼浆玉液,我听闻你们华胥的酒都很烈,若不是于礼不妥,我真想来两坛,看看我喝多少会醉。”
周子融道:“这有什么难的,王上若是真的喜欢,我今晚就差人往外事署送些去。”
阿尔丹毫不客气,从善如流地一拱手,笑道:“多谢小王爷,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周子融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丹又道:“王爷的东西我向来不白拿,之前王爷所说的那黑油的事已经敲定了,直待……”
阿尔丹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周子融陡然冷下的脸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当即噤了声。
可惜悔之晚矣,东笙皱了皱眉,问道:“黑油?”
往生闻言也微微抬起了些头来。
另外两人俱是沉默了一瞬,阿尔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闭上了那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嘴,故作掩饰地埋下头闷着了口茶,只一口杯子就见了底——他哪里知道黑油的事周子融是瞒着东笙的,还当这都是东笙的意思。
东笙意识到此事绝非小事,而且是周子融刻意瞒着他的,也不知怎么的,当即心头窜起一股无名业火,两眼一瞪,正要发作的时候,观礼的楼台下恰是时候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声,把东笙的火气给硬生生压了回去。
——是准驸马在过神武门,就要进宫城了。
前殿门前广场上的鼓声极其霸道地占据了所有人的听觉,在场的众人顿时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阿尔丹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只空杯子“品茶”,东笙不说话,就只能干瞪着,眼神直愣愣地戳在周子融身上,仿佛要戳出两个窟窿来才解气。好在周子融也不强作解释,默默接受着东笙眼神的鞭挞,一双浓黑的眼安安静静地望着东笙,一副逆来顺受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