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之不恭。”江淮玟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抄起一只杯子,伸到一半陡然滞住,转而双手将杯子轻轻捧起来,放在唇边浅啜一口,“好茶。”
这花茶不同于华胥的茶,没有那份清苦醇厚,花香里裹着丝丝清甜,口感如蚕丝绸一般顺滑。
跪坐在旁的王赟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神情微动。
“我们这里有些人还喜欢往茶里加一些牛乳,你们要是想尝试,我就着人去准备。”阿尔丹喝了一口花茶,像想起了什么稀世美味一般,神情似是陶醉,“你们华胥人喝牛乳吗?”
“也喝,只不过是西北疆的人喝,中原人主要喝羊乳。”
“那你们喝花茶吗?”阿尔丹继续问。
江淮玟也没多想,随口答道:“只有王公贵族,富商大贾喝。”
王赟随即脸色一寒,不动声色地瞪了江淮玟一眼。江淮玟心里懵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简直恨不得要甩自己一耳光子。
“哦?原来我们的圣花斯兰在贵国那么有地位,真是何其有幸。”阿尔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垂眼抿了一口花茶。
江淮玟心头一阵忐忑,动了动嘴皮子又不知道说什么。
酿制花茶的花叫做斯兰花,其之所以与斯兰国同名,是因为这里的人把它视为圣花。它只生长在斯兰的土地上,也绝不可以被外族人带走,只是本族人会在其枯萎之后用来泡制花茶,算是圣花对子民的滋养。
这些年来不少人都在和斯兰做生意,可斯兰作为属国难免处于劣势,其间许多有权有势之人膨胀得连星星都恨不得摘下来当磨脚石,自然也不会放过斯兰的圣花,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便百般刁难那些斯兰人,硬是把人家的圣花给“买”了回来。
只是斯兰是华胥的属国,在那些趾高气扬妄自尊大的华胥人眼里,这都是些不开化的蛮子,尽管都知道这圣花,却也鲜少把它当回事。
江淮玟不曾和斯兰人打交道,在家乡也没人有这好习惯,就难免忽视了些。
“王上怕是有些误会了,”沉默许久的王赟忽然开口,“我们那里喝的花茶怎么会是贵国圣花所制的呢?不过是那些富贵人家苦茶喝多了,养些金贵花来换换口罢了,只是不知王上为何会突然想到这里来?”
这回换江淮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会这么莽撞。
不过旁边这人耍赖耍得如此坦然,从头到尾脸不红心不跳,也着实让人佩服。
阿尔丹被一句话顶了回去,神色阴沉了一瞬,转而又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笑脸:“是我错想,失言了。”
这话完后阿尔丹也不再说话,只撑着一张半真半假的笑脸,神色不豫地看着他们。东道主不吭声,他们两个做客人的也只好陪着缄默,气氛尴尬到几乎要凝滞。
终于马车驶入了城关,车外开始渐渐喧嚣起来。江淮玟轻轻撩了撩帘子,想要看看这传说中的斯兰都城长什么样子,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不是因为它有多繁华,现实恰恰相反……
街边排满了拥挤破旧的土房子,冬天的斯兰虽然不冷,但也风大,那些墙缝恨不得能有小孩儿拳头大的破房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四面漏风。很多家的窗子都是用布条遮的,风一掀就抖得跟筛糠似的。
这都还算好的,有些房子连顶都没封完,也不知是没钱封还是让雨给冲塌了,就这么底朝天地吸收日月之精华。
街边难得看见几个商铺,连搭棚子的布都是补了再补,五颜六色的补丁坠得这棚子恨不得要贴到那小商贩的脑袋上。
街上的人熙攘拥挤,穿着各式各样的粗布麻衣,灰得深浅不一,大多都黄皮寡瘦。时不时就能看见一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背着孩子站在路边,神情茫然地四处张望。
当时江淮玟还不知道这些女人是在等什么,后来听斯兰人说才知道这都是些老□□,人老珠黄了没人买账,还一时不小心怀了孩子,就只能在外边儿站街。无奈她们大多无家可归,又举目无亲,自己出去赚钱孩子没人看管,就只有带着一起去,做生意的时候让孩子在旁边看着,好在会选她们的人都不太挑剔……
马车走着走着便又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光着脚从马车边跑过,这孩子一腿泥,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几乎没有御寒的用处,蓬头垢面地也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极亮极亮的。他右手里还抓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小木头人,同样沾满了泥浆。
他像是很少见到这样金光闪闪的大马车,忍不住驻足停下来看,却一不小心正好撞上了江淮玟的视线,江淮玟刚想冲他笑一下,那孩子却早已吓得低下头,脚不沾地地跑了。
大街小巷的旮旯里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乞丐,有些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衣不蔽体,虾一般蜷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会这样?
江淮玟难以置信地蹙眉想道,转而看向车内那个珠光宝气的阿尔丹,忽然觉着有些不真实。江淮玟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转而把身子正了过来,不再往外看。
只见那阿尔丹也不做表态,只是神情愈发凝重起来,依然缄默不语。
王赟自然也看到了车外是何般景象,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喝他的茶,其间时不时瞟江淮玟几眼,直到江淮玟被他看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都城尚且如此,边境又当如何?
金闪闪的马车在拥挤破败的街市里穿行而过,显得荒唐而又突兀,仿佛粪坑里滚过的一个黄金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第11章 晚宴
而等到他们终于熬到都城迪马中央的王宫时,已经快要午时。
这宫殿的名字叫喀什米,斯兰语的意思是孕育圣花的沃土。大理石堆砌起宏伟的宫墙,圆顶似乎也是镀了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才刚到宫门就有一大队身着绮罗绸缎、面容姣好的侍女迎上来,又是递吃食又是牵衣摆的,照顾得无微不至。
“啊,王兄回来了。”一个和阿尔丹同样穿金戴银的年轻人从高阶上款款而下,下身围着宝蓝色长笼。那副眉眼长得与阿尔丹有八成像,但是少了几分他兄长的那股子戾气,“这就是使臣大人了吧,在下亲王阿迦西,有失远迎了。”
“在下江淮玟,见过亲王殿下。”江淮玟领着王赟一行,毕恭毕敬地回了一礼,正想再客套几句,就被阿尔丹的冷言冷语突然截断;“阿迦西,我让你出来了吗?迎接华胥使臣,用不着你来。”
那阿迦西好歹是个亲王,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眸子里渐渐蒙上一层霜,语气也冷下来;“王兄说笑了,既然是我斯兰的客人,我作为王兄的弟弟,应当与兄长一同接待。”
阿尔丹闻言冷哼了一声,并没有接阿迦西的话,语气不善地吩咐道;“来人,带使臣回外使殿休息,外使团不远万里来我斯兰,舟车劳顿,需要早做休整。”
言罢也不管阿迦西的脸色有多黑,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你要是乐意,就继续在这里站着吧。”
阿尔丹说到做到,竟然真的就把这位斯兰亲王仍在喀什米王宫正殿前的高阶之上晾着,着人引他们去安排好的寝殿休息了。
由于这王宫的气氛着实诡异,才一进大门就演了一出兄弟阋墙,江淮玟一路上憋着不敢乱说话,等终于把门都关上,把屋内一众斯兰侍者都轰出去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来。
“你他妈长脑子没?”那“副使”一关门,确定没人听见,便一改那幅沉默顺从的模样,变得横眉立目起来。
“江淮玟”知道他是怪自己在马车上不慎说漏嘴的事,自知理亏,便也不反驳,由着那“王赟”骂了他半天,才低眉顺目地叹了口气道:“下次不会了。”
“自己心里有点数!”“王赟”看他如此乖顺,竟也不好发作,出了最后一口恶气后哼哧哼哧地又兀自气了一会儿,神色才渐渐和缓下来,“你自己再不争气,谁都帮不了你。”
“往生……”“江淮玟”叫了他一声,却被对方狠狠一眼瞪过来,随即改口道,“王赟。”
“说。”
“江淮玟”沉默片刻,终是只叹了口气:“罢了,无事。”
“有事就说。”
东笙想了一下,道;“你觉得……那个亲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阿尔丹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王赟十分坦然地耸了耸肩,“不过古话说薄情莫过帝王家,所以其实也不稀奇,这点你也应该清楚。”
这句话仿佛一支淬了毒的匕首,被那主人无心之间随手插在了他的心坎儿里,“江淮玟”身子一怔,神色逐渐黯淡下来,又不做声了。
往生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那人神情就知道坏了。想着完了,这下可算玩大发了。他刚刚数落完别人没脑子,这转眼自个儿就嘴不把风了。而往生却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沉声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