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温庭云既然吩咐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做不好提头去见,谷里规矩大,谁也不敢违逆他心意,纷纷闭着嘴扮街坊的扮街坊,盯梢的盯梢。
在宁吉寺门口睡得昏天黑地的秦筝当然不知道四面八方明里暗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一个人,等他睡够了醒过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辰。
他饥肠辘辘的坐起,舒展四肢,摇了摇酒壶,舍不得喝,看了一眼进进出出的香客,正寻思着晚饭怎么打发,是去卖个艺凑点银子买馒头,还是等着那个扫地僧大发善心给自己送一碗出来。
他总觉得出家人不会见死不救的,便靠着墙这么干巴巴地等。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寺院里传来了饭菜的清香,果然是无人出来料理他,连轰都懒得轰了,人生失意到和尚都不想搭理,秦筝蔫蔫地打算起身去人多的地方晃荡下想想办法,这时一个年轻男子捧着饭菜放在了他面前。
秦筝的肚子不识时务地叫了一声。
年轻男子忍笑,客客气气道,“还没吃饭吧,内人今日过来上香,说你在这里坐了一天了,叫我抬一碗给你,你别客气,要是不够我再送一碗过来。”
秦筝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多谢多谢,公子一家如此善心,秦……陈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啊。”
男子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是要看着他吃下才肯走,秦筝实在是饿了,端起碗来吃得极香,不住朝送饭来的男子点头叫好,“竟然还有剁椒鱼头,这道菜我爱极了!”
不过让秦筝奇怪的是,这送饭来的好心人看着他吃倒像是自己也很饿的样子,偷偷舔了下唇咽了咽口水,这些小动作落在秦筝眼里让他起了疑,自己老婆做的饭菜,难道他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给自己送来了?而且看那男子的穿着,也不过是普通百姓,鱼头这么好的东西,一家几口十天半月吃上一顿都不易,还能拿出来发善心救济要饭的?这也大方得有点奇怪了。
等秦筝吃得见底,男子要走了碗,一句话没多说就离开了。
秦筝微微蹙眉,正口渴呢,借着寺庙前灯笼微弱的光才看清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摆了一壶茶,还有干净的被褥,他刚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安营扎寨软磨硬泡,就有人一应俱全地给他备齐了。
秦筝料想是扫地僧刀子嘴豆腐心,一边爱答不理,一边随手照料了下自己的起居,如此一来他便对着寺门特别刻意地大声道,“大师一定是考验我的诚心,若我能坚持在这躺下去,一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感动佛祖收我入寺。我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被扫地僧教训的阴霾散尽,其实睡了一个好觉起来就已经没什么了,秦筝心情舒爽地铺着床铺,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大致估算了下时辰,起身往深山里去。
畴昔镇最豪华的客栈这几日都被七刀门给包下了,里三层外三层着人严防死守,外人只道那镖定是什么稀罕东西才这般谨慎小心,实则是温庭云生怕有人先他一步找到秦筝,若发生意外需要抢人,人多势众倒也不怕,便带了些许贴身护卫过来,谁知道小镇和乐无事发生,倒闹得像他故意要摆这个普吓唬人似的。不过来了几日,他安排的人日夜四处巡查都未发现异常。
自从给秦筝号出个死脉后,温庭云但凡屁股沾到椅子,就会把医书掏出来反复研究琢磨,苏耽一日不到,他悬着一颗心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一向自信无比的他,此刻是真心实意希望号了个大错特错的脉。
可那苏耽是谁,断水崖下九谷之一的老谷主,魔教头一号医邪,凡他出手,没有救不活的死人,更没有药不死的活人,他亲手交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连脉都能号错。温庭云知道回去传话的人若是说出他号错了脉这才要老谷主出山亲自诊断,大概能把苏耽给活活气死。可他这个活招牌不得不自己砸上一砸,逼苏耽颜面全无地走这一趟。
秦筝遭了这么大的罪,没死已是万幸,温庭云不惜调动啸月楼的势力,联络了安插在江湖各处的眼睛才寻到些蛛丝马迹找到这里来,七年未见物是人非,本想他只要活着便好。
哪料命数已定,温庭云从来要谁死谁必须死,可他头一次这么希望一个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着,清明是自己的,坦荡也是自己的,谁也不亏欠。
而这些话,是七年前的秦筝,亲口对年仅十二的温庭云说的,他听进去也活下来了,便要清明坦荡地走到秦筝面前。
只是现在,比起告诉秦筝自己是谁,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让秦筝再也不遭难,好好的活在眼前。
黑衣人轻扣门扉,才让温庭云回过神来。
“进来。”
温庭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看,黑衣人例行禀报,就自己开口道,“陈大俊用了膳,是主人吩咐的剁椒鱼头,他吃的十分开心,也享用了茶水。”
温庭云并未抬头,问道,“他歇下了吗?”
黑衣人摇摇头道,“他给自己铺了床铺,叠好被褥就起身往深山里去了。我们的人都悄悄跟着,见他是回了平日里落脚的荒庙。”
温庭云疑惑道,“既然铺好了床铺,怎的又回去了?”
黑衣人有点无语道,“那荒庙后面有一池野温泉,陈大俊他回去后径直去了温泉。”
温庭云哑然失笑,“他回去沐浴??”
黑衣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是,泡了大约一个时辰。”
温庭云将手里书一砸,面有愠色,“你们也看了一个时辰?!”
黑衣人特别诚实,“回主人,小的们不敢懈怠,将温泉周围五里包围了,盯着大俊兄弟,这一个时辰没有任何异常,他泡得很舒服!”
“……”
几十个人看一个男人洗澡看了一个时辰,还能看出他洗得舒服,那是得盯得多紧多细致啊,温庭云有些怒火中烧,觉得此举对秦筝大为不敬,他都没看过凭什么给别人先看了,这一气把茶杯给捏碎了。
黑衣人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他,哆嗦了一下趴在地上。
“以后他沐浴的时候,方圆十里连只鸡都不准放进去,包括你们,听见没有?谁要再偷窥,我挖了谁眼睛。”
黑衣人有些委屈,他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明明是盯梢,却莫名成了偷窥男人洗澡,还有被挖眼睛的风险,实在是有苦难言。可是温庭云此人行事,诡异乖张不受约束,另外八位谷主集体教训他都吃了闭门羹,何况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哪有回嘴的份儿,便连磕带爬地应下,屁滚尿流地出了门。
秦筝此人,虽然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贵出身,但自小是师父师母带大的,他师父卫冰清将他视如己出,在名门大派成长起来的人,也可称得上世家公子之名。且向来教习得当,礼数周全,倒从来没人拿他的出身腹诽过什么,即便落到这般境地,有些多年里化在骨子里的习惯还是改不掉。比如天天沐浴,对秦筝来说跟吃饭睡觉一样是缺一不可的大事。
和他同住过的乞丐兄弟笑过他穷讲究,都靠讨饭卖艺过活了,还定时定点洗澡 ,又不是个大姑娘,每次都要耗掉一个多时辰,这么讲究做什么。秦筝可不敢苟同,渍形为邪,当日日净身为正,他就是流落异乡成乞丐,也势必要做最干净无瑕的乞丐,来日遁入空门,也势必要成为佛祖坐下最干净无瑕的秃驴!
他搓手等待着成为一名干净无瑕的秃驴,白白在佛门前耗掉了两日的时光,这两天说来也奇怪,每到饭点就有好心人送来吃的,头一天放着的被褥床铺也不见有人收回去,他本以为要在宁吉寺门口吃点苦头,多挨几日,大师一定会见其可怜无助收入门下,哪知他好吃好喝好睡,比在荒庙里过得还滋润,扫地僧连门都不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眼不见为净故意不出来。
直到第三天清晨,秦筝还在睡梦中混不知味,被扫地僧用扫帚活活戳醒了。
“要饭的,你别跟我这耗了,三天了,我看你又吃又喝睡得香,半点悟性没有,杵在这白白浪费时间,我寺今日有贵客要来讲经论道,你若还有点对佛祖的敬畏之心,赶紧收了你的东西走罢!”
扫地僧好言相劝,奈何秦筝还是不依不饶。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起床气还没消,便道,“谁来?谁来我也不走,多大的贵客,竟让佛祖清早八晨来轰我这个可怜人吗?”
扫地僧忍着脾气,弯下腰低声道,“自然是你惹不起的贵客,我劝你快些走,别碍了旁人的眼,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秦筝被勾起了好奇,这种南疆不起眼的小镇,怎么会来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便问,“我一个要饭的,谁都惹不起,也谁都敢惹,反正烂命一条无所畏惧,大师你就告诉我,是谁要来?”
扫地僧无奈的咳了一声,直起身道,“贵客乃丘池国国师。”
第 5 章
丘池国势大力强,虽在南疆蛮夷之地,却也是唯一和朝廷有一战之力的国家,国主穆之厚以河为界,同中原划清界限多年,彼此相安无事,非但不用纳贡称臣,时到年节还多有往来庆贺。
在丘池国界内,国主万人之上,受百姓爱戴尊崇,而掌国运戒律之事的国师,则是人人胆寒不敢随便提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