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寒山庄首徒,到如今的乞丐,三个月时间,人生大起大落如此,秦筝觉得只要还在喘气,就没什么想不开的。
就这么东想西想,顺道沿街打听,终于走到了畴昔镇唯一的一座寺庙前。
寺名宁吉,墙外可见一高塔,烟熏火燎。
秦筝心道,南疆不信佛门信巫医,能有此香火旺盛的寺庙已是罕见,何况在这样偏僻的小镇里,或许是有老天照应,成了个福地,将来能在这里了结也算不错。当即一屁股坐在了寺庙门口,想等着哪位大师出来见着自己破衣烂衫的可怜样,大发慈悲,招揽他入寺为僧。
然而他算盘打歪了,大师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一位面相凶狠一点都看不出慈悲为怀的扫地僧。
江湖规矩,惹谁都不要惹和尚,尤其是扫地的,指不定一眼就能瞪得人内力丧尽走火入魔,故而秦筝心里有点犯怵地往边上靠了靠,不敢挡着寺门。
扫地僧见门口躺着个要饭的,酒气熏人,斗篷遮面,厌恶地睨了他一眼,也不吭声,继续扫他的落叶。
秦筝见这人不理他,便也放肆地继续喝酒,喝爽了还大大咧咧地横躺下来,修长的两条腿支起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
他心道,我在佛门前如此不恭不敬,作为出家人,总该过来提点教导一二吧,接上话茬便可理所应当地要求入寺了。
可是扫地僧不按套路来,他安安静静扫自己的地,地上躺了个人挡着,抬脚一步跨过去扫两下,又一脚跨过来把叶子扫走,时不时翻个白眼,秦筝躲在斗篷里都看得见,但就是不开腔。
秦筝憋不住了,一只手撑着脑袋,对着扫地僧朗声道,“大师,我!想!不!开!”
扫地僧原本背对着他弓着身子打扫,闻言一愣,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想不开就去跳河,往左走二里地,下去的时候多绑几颗石头,一了百了。”
“……”
秦筝哑然,没想到一个出家人能这么恶毒,趁着酒劲,打算跟他辩论一番,以解他从自己身上跨过来跨过去的气,道,“我只是想不开,不是想去死,大师帮佛祖扫落叶,功德无量,可愿再帮佛祖拯救一下苍生中的我?”
扫地僧莫名其妙地看过来一眼,道,“苍生自有苍生福,也自有苍生祸,轮不着我去拯救。况且我见你也不需要谁来拯救,这不活得好好的么?”
秦筝不服,他这叫活得好好的吗,坐起来道,“大师你看我,吃不饱穿不暖,睡大街遭人嫌这才睡到您庙门口的,哪里就活得好好的了!”
扫地僧神色冷漠地听他卖惨,不为所动道,“还有命喝酒,就算活得好。”
秦筝据理力争,“大师你不知道,这酒不喝我会当场去世,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才要一直喝呢,我活不好是因为想不开,想不开就要来佛门清净地打扰佛祖,希望您代表佛祖拯救一下我。”
扫地僧冷笑道,“那你希望被怎样拯救一下?”
秦筝终于接上话头了,十分满意,“我想入寺为僧,常伴佛祖左右!”
“……”扫地僧终于细细打量起秦筝来,眯眼问,“你想出家?”
秦筝点头。
“没诚意。”扫地僧转过身去,不想搭理他。
秦筝继续没脸没皮道,“大师觉得我哪里没有诚意,我一大早就坐这儿了,看您扫得认真不敢打扰,这不是快到中午了吗,您也要吃饭的是不是,干脆饭前把我收了,也不耽误您时间。”
扫地僧把落叶归置到一处去,抖了抖扫帚,准备转身进寺门,跨过秦筝的两条大长腿后,他突然停下来撇过头道,“你看破红尘了?人生失意到不得不遁入空门了?出家乃大丈夫所为,为的是把恩怨情仇富贵荣华全都放下,从此一心一意潜心修佛。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嬉皮笑脸油嘴滑舌酒气熏天,是有事放不下你才到这儿来撒泼找安慰吧?莲花座下不能有你这样的人,污了佛门清静,想不开你继续坐这想,想开了过你的日子去!好走不送!”
扫地僧狠狠教训了一番秦筝,提着扫帚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秦筝茫然地坐在地上,反复琢磨方才那番话,觉得自己哪哪都符合,怎么连和尚都嫌弃呢。想他风光无限时,剑术登峰造极无人能敌,也曾有行侠仗义问鼎武林的雄心壮志,尽管世事难料,师父一剑入腹断了多年师徒恩义,当众废其武功将他逐出师门,如今这副模样,还够不上人生失意四个字吗?不值得他看破红尘吗?
随便把认识秦筝的人喊过来看一看如今的他,穷酸落魄,为了温饱连讨饭卖艺都做了,谁会想到他曾是个闻名遐迩的剑客大能,更别说习武之人视如性命珍之重之的武器和一身功夫,哪一个不是心血,然而秦筝两手空空,除了一手修炼时磨出来的茧子提醒他也曾是个舞刀弄棒的人之外,再也没什么旁的能和过往扯得上关联。
提不起剑,一腔热血也凉了一半了。
奸杀师妹,残害师母,偷盗宝物,勾结魔教,数条罪状他一力承担下来没有反驳,只为了偿还师父师母多年养育之恩,事发突然,他比谁都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师父快刀斩乱麻地就地处决了他,恩情再上,容不得他说半个不字,稀里糊涂地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各种原因,他也只想埋在心里,三年后和自己入土为安,再也不要有谁因为这些事,平白毁了清誉,反正他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不会去寻死觅活,也不想为自己求个真相。
破罐子破摔也要有个态度,扫地僧不收他,他就把这寺门坐穿,赖着不走了。反正手里的酒一时半会儿还够他喝,秦筝心一横,原地躺下,拉严了斗篷呼呼大睡。
你不收我,我就扎在你门口不走了,你奈我何!
不远处一间简陋的茶肆里,几道黑影悄无声息的落下,在温庭云脚边跪了一地。
温庭云边喝茶边在翻看医书,少顷才开口道,“他去哪了?”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头也不敢抬地回话道,“宁吉寺。”
温庭云放下茶盏,疑惑起来,“他去寺庙做什么?”
黑衣人道,“陈大俊揪着宁吉寺扫地的僧人,要求出家为僧。”
温庭云愕然,“他要出家?!可有听到他怎么说的?”
黑衣人把所见所闻尽数告知温庭云,不敢有任何遗漏,听得温庭云眉毛拧成一团,“吃不饱穿不暖,还睡大街??他怎么如今过成这样……”
“还有,他说一日不喝酒会当场去世?!”
黑衣人道,“他是这么跟扫地僧说的,不过属下看陈大俊只是想赖那僧人,说的话不可尽信。”
温庭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个想不开的人,去佛门怕是想躲着人吧。那扫地僧既然不愿意收他,他还赖着不走?”
黑衣人点头道,“嗯,属下见他睡熟了才得空回来跟主人禀报,想来……还窝在寺门口睡着呢。”
温庭云,“……”
这人是心里藏的事太多,还是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了,才这般无所谓的样子?
方才邀他喝茶,识破他身份的事该是两个人都心里清楚,不然秦筝也不会借故跑得那么快,但不管如何温庭云没有当面戳穿,已是想留些余地给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恶意,即便知道陈大俊就是秦筝,温庭云也不会喊打喊杀地将他拿下,如今中原武林高价悬赏他的人头,温庭云废了多少工夫才找到这里来,见他虽混得落魄但没有颓丧抑郁,也放下心来。
只是七年过去了,秦筝好像一点也认不出他来,不过这样也好,他要做什么也不用顾忌太多,权当不认识也罢了。
温庭云垂眼继续看他的医书,边看边想着,既然寻到了故人,这人要再想跑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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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温庭云把自己这点惆怅收起来,而后冷声吩咐道,“继续守着陈大俊,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及时汇报,你们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给他把生活所需的东西送过去,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别少,夜里凉,再安排个人准备床铺被褥,别送太好的,干净清爽即可,不然让人起疑。”
黑衣人悄悄抬头看了温庭云一眼,点头应下,不敢多嘴,主人要做什么事一向不许人问,只是这番出入南疆腹地,大费周章地运酒不说,还特意借着七刀门运镖的幌子,闹得谷中各方势力频频打听,可连他们自己都猜不到意图。
本以为温庭云亲自出谷定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要处理,可来了畴昔镇好几日,天天喝茶听戏没干正事,今天偶遇了这个叫陈大俊的醉鬼叫花后,温庭云几乎调动了所有人手围着他一个人转,还忙不迭地让人把苏耽请了过来,众人心生疑惑,这陈大俊到底什么来头让温庭云这么上心细致地周全左右,还遮遮掩掩生怕打扰到他似的。
打扰他这么落魄可怜的讨饭生活?给他恩裳还要装成百姓送温暖,黑衣人们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这么多年才得在温庭云手下做事,谁想到今天居然要角色扮演去体贴一个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