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是陈家!” 严归恒怒道:“可恨的是那刺史与陈家交情颇为深厚,这些天说是在处理,其实根本毫无进展!只是搪塞我们罢了。”
李羿陵与方渡寒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严归恒平息了一下情绪,意识到自己失礼,忙再次揖身,“敢问二位公子尊姓大名?归恒在这里谢过了。”
他二人报上了化名,严归恒回身吩咐伙计上茶,那茶叶从罐中取出之时,挺如松针,过水之后又显翠绿,茶汤清澄柔和,少有苦涩,甘味绵长,颇有特色,李羿陵品过之后,不住点头。
“听口音,二位公子是过客旅人?”
方渡寒颔首。
严归恒赞叹,“过路之人也能有此侠肝义胆,二位公子真是令人敬佩,我们杭州城的刺史大人,若有您二位的一半侠肠,也是百姓之福啊!”
他起身走到柜台之后,拿出存下的几锭银子,用绸缎包好,礼貌地呈上来,“小店生意一般,只有这些现银,还望二位公子别嫌我严某寒酸。”
“既然我们已经替她赎了身,便不在乎这些个银两。”方渡寒抬手制止了严归恒,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和清雅谨慎的作派,玩味地笑了笑,“严公子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想来不会去不羡仙那种烟花之地......只是令妹爱玩爱闹,可该好好管教管教。”
“易公子,您......您见过家妹?” 严归恒吃了一惊,忙道:“家妹归萍,平日里爱着男装出门闲逛,她性子娇蛮......如此前鲁莽冲撞了二位,还请多多海涵啊!”
方渡寒刚要说不碍,便有一个丰容盛鬈的美貌女子从后堂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哥!你又在说我坏话!”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这位易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又去了那种地方!”严归恒严肃道。
李羿陵看着严家兄妹的模样,心底暗暗吃惊,这二人面容何其相似,只是身量声音稍有不同,如果稍做打扮,恐怕都难以分清。
“伪君子!”严归萍白了她哥一眼,又看向方渡寒,脸上笼了一层红云,惊道:“怎么是你?”
“严小姐好记性,还记得我。”方渡寒大剌剌一笑,长腿翘到膝盖上,低头抿了口煎茶。
“你!你怎么在我家?”严归萍一脸的小女子情态,李羿陵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出来,给方渡寒递了个揶揄的眼神。
不吃醋就算了,反倒嘲笑本侯爷?!方渡寒心里憋了一股怒火,他暗暗想着,好你个李羿陵,今晚就跟你算总账。
严归恒斥道:“这二位公子救了小雅,是咱家的贵客。你别在这裹乱,回你自己屋里去!”
严归萍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屋。
李羿陵站起身来,“现下衙堂已开,严公子应该还是要带小雅去刺史府做案册登记吧?”
严归恒拍了拍脑袋,“嗐,您看,我居然把正事儿给忘了,我这就唤小雅出来。”
“那我们就不叨扰了。”方渡寒拉住身边的人向外走去,严归恒看着两人形影不离的亲密情态,心里居然莫名地失落起来,他情不自禁张口,“二位公子......”
李羿陵回身问:“严公子还有何事?”
严归恒道:“二位在杭州如有需要帮忙的事,来绸缎庄找严某就好,只要是严某能帮的上的,定当竭尽全力!”
李羿陵淡然一笑,“多谢严公子了。”
他二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深浅水痕,严归恒凝望二人背影,叹了口气,也转身回到了庄中。
第41章 困于情囚
暗月无光,木槿惊落。这几日奔波疲惫,他二人回到客栈之后便躺下小憩,这觉睡得深沉,李羿陵醒来之时已是子时,身旁无人,他将帘帐掀开勾好,便看到那人背对他坐在桌前,烛火跳动,为那挺拔身姿渡上橙金光影。
方渡寒单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上拿了封信,正在凝神思索,此刻听到身后动静,缓缓回头,深邃眼眸中带了些忧虑踯躅,“醒了?”
李羿陵看他一眼便知有事,径直走到桌前,拿过他手中的信读了一遍,神色也凝重起来,他坐在方渡寒对面,给彼此倒了杯茶,“侯爷......也是时候回凉州了。”
“这新律令一下,西北十三州刺史便再无可能给威戎军转运粮草......李淮景是想把威戎军抽空,再卸我帅印兵符。”方渡寒道:“这招你父亲用过,不过当时还没这么严的律法,凭借我父亲当时跟各州吏的交情,暗地通融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后来吐蕃进犯,方家和朝廷就又变回了唇亡齿寒的关系。”
李羿陵瞧了一眼方铭信上的日期,是两天前发出的传书,“这么说,两天前凌鹰已经率千牛卫和府兵到达云州了。直逼凉州而来......还真是形势紧迫。”
“看来朝廷和威戎军,是必有一战了。”方渡寒看着眼前的人,认真问道:“真要打起来,云舟你......会不会怪我?”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现在看来,李淮景这次是拔定你这根钉子了。” 李羿陵笑了笑,“我相信侯爷有自己的分寸......如今情形,我已决定不了什么,不是吗?”
方渡寒闻言心里难免失落,李羿陵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他如鲠在喉,他随后默默自嘲,自己的确没有资格要求他站在自己这边...... 这封信彻底将他从前些日子肉酥骨烂的情|欲中抽离出来,他终于又须得面对这样的两难境地。
方渡寒起身向床边走去,拾起自己的包裹,轻描淡写地问,“你打算如何?留在杭州?”
“杭州情形你也看见了,水深得很,的确需要好好探一探。”李羿陵没犹豫。
方渡寒心里升腾起一股火焰,“所以你又要留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以身犯险?你知不知道李淮景的探子深入大周全境在找你?还有那些来路不明、出手狠戾的白衣人,稍不留神,他们便能制你于死地!”
“要说探子,恐怕凉州周围探子最多。至于白衣人,我自有办法应对。”李羿陵叹了口气,“忆南,你知道我与你一同回凉州的后果。”
方渡寒将包裹系好,放在桌上,坐下来认真劝道:“我能护得住你。”
“我知道。但代价是多少威戎军的生命,你想过没有。” 李羿陵正色。
“归根到底,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方渡寒冷笑一声:“也是,没有了威戎军,我方渡寒还算什么。”
李羿陵饮了口凉透了的茶,那茶在壶中放了好几个时辰,难免苦涩,“侯爷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方渡寒忍着怒火。
“侯爷,你应该知道,你我走到一起,绝不仅是为了那片刻欢愉,更是因为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是大军统帅,本就身负安疆定国之重任;我虽然已是众矢之的,却不敢忘忧国......山雨欲来,我须与大周,橐鞬相随。”
李羿陵起身走到窗前,抬眸望着那一盏孤月,“侯爷有鲲鹏凌云之志,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方渡寒何等傲气之人,此刻他的心骤然坠入谷底,原来李羿陵早就已经思虑妥当,只等方铭传书一到,便打发自己回去。
其实不用李羿陵相催,威戎军的事,这些时日方渡寒一直挂记着。这支军队几乎与他性命相牵,是继父母亡后,方渡寒在世上最重要的寄托与支柱,他是一定要回凉州,只是他心生贪念,往生所寄壮志和余生所托情意,他都想要。
方渡寒紧紧攥住手中茶杯,瓷杯难承此力,碎裂在他手中,将手划出一道血口,他将碎片狠狠掼在地上,“是啊,为了江山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你把我置于何处?”
听到瓷片落地的突兀声响,李羿陵惊诧回身,这是方渡寒头一次对自己发火,他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伤了方渡寒,那手上的血迹仿佛渗到他心里,激起阵阵酸涩,可他性情再温和,毕竟也是做过皇帝的人,哪里懂得去哄别人……况且,在个人情感和家国天下之间,他也早做出了选择,李羿陵心中暗叹一声,终归垂眸不言,转回身去。
方渡寒想起高原作战时,星宿川之上自己的心境,那时他只想要李羿陵一句心迹的流露,他就能知足......受伤之后,感受到那人温柔情意,他便想牢牢将他抓在手中......到后来杭州之行,愈加亲密无间,他泡在这样的温柔乡里,更是片刻与之不愿分离,妄想长厢厮守......原来感情本就是愈陷愈深,贪得无厌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日抽离。方渡寒终于站起来,将包裹背到肩上,再望窗前之人一眼,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鸣蝉凄切,凉夏将尽,带了一腔愤懑,方渡寒连夜策马向西北奔去。
这一只单骑,望过庐州寂月,穿过深林古刹,踏过壶口急湍......行过大半国土,换了五匹快马,风沙扑面而来,方渡寒终于望见那熟悉的塞北。
天堑尽头悬着一轮血日,为凝云抹上一层艳红。黄沙漫漫,驼铃悠悠,千嶂连绵,风卷碛砾,如此壮丽雄浑之景,本应令人忘却世间任何忧虑愁思,放浪豪饮,融于天地自然之中,可一想到那人,方渡寒的心里却依旧像堵了一块大石,他发现从前淋漓恣肆的心境已经离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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