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叫‘同空’。”
李慈激动地捏了一把大腿,鲁风开始说的话,他都是将信将疑,听到“同空”的名字,才使一切落到了实处。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还是会有人来救他的!
还是会有人站在他这边,看见他的苦难,把他当作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
同空师兄来救他了!
他忽然很想抱抱鲁风。
然而尤里兹看了过来,抱着狼崽,大步流星地走向二人。
“要抱一抱吗?”阴差阳错地,尤里兹居然也这么问了,李慈激动得昏了头,站了起来,答曰:“要。”
未待尤里兹把毛球递给他,就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他本人一个拥抱。
狼崽挤在二人身体之间,奶声奶气地“呜呜”了两声。
鲁风自觉退下,而尤里兹却像愣住了。
春天的风带着潮气划过耳侧,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凝固下来。
“太子殿下…”尤里兹托起狼崽的身体,把小东西举到李慈的面前,“给这个家伙,起个名字吧。”
李慈慌忙地坐回轮椅上,用手指盖住脸,“我、我不知道怎么起。”
“你养的…”尤里兹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也察觉到这句话不那么符合实际,然而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说了下去,“起一个,南国的名字。”
“南国的名字?”李慈放下手,看了看小狼的毛色,“是匹灰色的狼…那…那叫‘同辉’吧?日月同辉的‘辉’。”
“日月同辉?”尤里兹对南国语的谐音理解起来还有些困难,一连念了两三遍,才像是懂了,点头称道,“日月同辉,很好、很好!”
李慈拼命抠着自己的手指。
做什么要他给尤里兹自己喜欢的东西起名字呢?
让他觉得不安,甚至,愧疚。
欺骗恶人,也算欺骗吗?
大概是尤里兹逗弄狼崽的时候用大了力,被“同辉”一口咬在虎口上。
“嘶——又咬我!”尤里兹不轻不重地拍上同辉的脑门。
同辉呲了呲牙,炫耀似地冲着李慈发出一连串咕哝声。
为什么是“又”?狼崽的牙明明才刚长出来…
李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翻了一个白眼。
第20章
出走时,是一个夜色极为浓深的晚上。李慈几乎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顺利,直到鲁风发现潜行在二人身后的狼崽。
“怎么没把它拴住?”李慈捂住嘴小心靠近已经长牙了的同辉。狼牙说拔还没拔,借口是小狼初学撕咬,杀伤力不强。
鲁风屏住呼吸跟过来,发现同辉脖子上的一截撕裂的皮绳,“被它咬断了。”
“现在怎么办?让它跟着吗?它是不是也想走?”
鲁风摇摇头,“带不走…出去的马车空间太小,狼待不惯,可能会叫。”
两人被一只狼困住,进退两难。
同辉已经渐渐长出幼狼的雏形,不再像从前那样嘴短腿也短、圆乎乎的可爱模样。
李慈挥手赶它,“回去,同辉,快回去!”
狼是不受教的,见李慈扬手,以为自己要挨打,先行防御,一口叼在李慈的手腕上,咬出了血。
“嘶——”李慈疼出了一头冷汗,立即捂住伤口,免得留下血迹。
但狼是绝对不能留了…
“鲁风,给它留点吃的,最好是肉。”
“殿下,它吃完了还会跟上来的。”
“嗯,所以要快。”鲁风没有明白“快”是什么意思,也许同辉也没有明白。
喉咙上过了刀口,狼皮韧,不易切割,但小狼的皮很薄。被捏住了嘴巴,漏不出一丝呜咽。静悄悄地,洒下了一滩热血。
“殿下!”
“我、我要走…我必须走!”月光下,李慈的脸是冷的,捏着刀柄的手不停发颤。他的指头上现在染了血,血线之下还有许多抓痕、咬痕。那些青的、乌的,绵密粘黏的痕迹也曾经触目惊心。手指不过是冰山一角,比起臀与腿上撕裂的伤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他捡起用作诱饵的肉块,语气由颤抖变得逐渐坚定。反正袖子已经脏了,便把刀口在衣服上擦了擦。
“不该…带它回来…也不该给它起名字…本来就是,该死的畜生…”说完了眉尖一蹙,觉得下巴发痒。一边跟着鲁风穿过一条又一条荒僻寂静的小路,一边用带血的指头,把洁净的皮肤染得污糟。他生来一张幼嫩细腻的白脸,逃窜之时,五官的线条都绷成极为冷酷的直线。来到刹利,他见识了许多暴虐的、蛮横的,施加在自己或他人身上的酷刑。他觉得自己的心肠大概也变硬了。
他反复回想起来刹利途中那个酒后的雪夜,那时他身上的血,既冷又热。
“所有人”里,他是可以最恨尤里兹的。
但尤里兹也带给他最多的困惑。
在地牢,明明是在强迫他、侵犯他,却说是在“救”他,事后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保他一个人,已经很累了”。
他伤了乌弗,也一直等待着乌弗的报复,然而报复迟迟未到。来的只是尤里兹,一直是尤里兹。
可尤里兹对他做的那些事,和报复又有什么两样呢?也许比乌弗的报复还要来得更糟。
他不知道私下尤里兹和乌弗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才能使乌弗暂且放弃追究,但这不过是对寻常玩物的让渡。
玩物。
李慈走得太久,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轮椅和狼…
“喜欢吗?”
“给它起一个南国的名字吧。”
片下来的牛舌…
“想吃什么?”
“可以蘸盐吃。”
“我给你切肉,你给我倒酒。”
李慈仿佛第一次记起,他和尤里兹之间除了欺辱,还发生过这么多事。
“想抱一抱吗?”
狼崽被塞到他的怀里。
“你对狼都不敢残忍。”
是不是在说,“别那么残忍。”
擦了一把自己额上的汗,继续留下更多的血污。
“殿下,别伤心,狼是养不熟的。它对你没有感情。”鲁风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递给他一张帕子。
李慈觉得自己从鲁风这里得不到任何安慰。
鲁风是杀过人的。
他看自己杀一匹狼又算得了什么?
“我没伤心。”他拿帕子去擦脸,发现自己的两腮一片冰凉。
有、有什么可哭的呢…李慈一头扎进马车里。
第21章
月上中宵,月上中宵。李慈在马车里惶恐不安的时候,尤里兹正在院中耍刀。睡不好,已经连续两三天都睡不好了。
换做从前,大概会去南国太子那里找点消遣。可终于还是没有。他从前和乌弗一起养过一头狼,比同辉更健硕,更聪明,更讨人喜欢。但谁知那份聪明其实是狡猾的掩饰,趁人不备时,狼便把奴隶咬伤,直奔宫门而去。
乌弗张弓搭箭射中了它,箭嵌在后腿上。那头狼呜咽了一声,却选择继续逃窜,忍着痛,甚至速度变得更快。
尤里兹那时还小,迈着腿沿着血迹拼命地追。一边跑,一边大喊,“哥哥不要杀它!不要杀它!”
第二箭和第三箭双双落空,尤里兹捏着拳头松了一口气。侍卫们最终拦住了那头受伤的狼,把它架着拖了回来。
第四箭,正中眉心。
“啊!”尤里兹尖叫着去扑打乌弗。乌弗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闹什么!我再晚一点,它连你也咬了!看见它的眼神了吗?每次扑咬之前,它都会这样的!”
“那是因为它疼了!你把它弄疼了!”尤里兹不依不饶。
乌弗不理他,抬手把箭头拔下来,擦净备用。
“它不疼就跑了。你也不想它跑掉吧?”
尤里兹短胖的手搭上尚有余温的兽身,有些茫然地回应道:“不想…不想毛毛走…”把脸埋进小狼的毛发里,抬起头时,沾了一身凝固的狼血。
在那以后便没有养过任何东西。
他们没有足够的柔软能够容纳另一种生灵。
也许那个南国来的太子可以。
尤里兹想到他把狼崽藏起来的时候,就像越过时光看见幼时的自己。
同辉给他,他应该会有足够的耐心吧?
“殿下,质子一行,已经到南华门附近了,现在拦下吗?”
“现在拦,不是给尤里兹拦的嚒!等他们出去,出去了,再把狼尸给尤里兹送去,让他自己瞧瞧看…怎么就不长记性,哈!”
“是,殿下,那我们就放他们走吗?”
“那群南国人死得蹊跷,但也死无对证,从身份上挖不出什么来,不如就放他跑,看看到时候尤里兹怎么收场!”
“可是殿下…质子失踪,我们恐怕也不好对南国交待呀…”
“又不让你交待,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乌弗的侍卫长低头噤声,对乌弗损人利己的手段不敢多加置评。
尤里兹在院中等到天明,擦了擦汗,见乌弗的奴隶抬了一个箱子进来。
打开来看,是…
同辉的尸体。
舞了一夜的刀,本来虎口震痛,小臂有些微微发抖,见到箱子里的东西后,忽然就不抖了。问也不问,手起刀落,把送箱子来的两人劈做几截,溅了一身的血,杀意腾腾地冲向乌弗的寝殿。下人们见势头不对,拔腿去请刹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