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尤里兹僵硬地掷出两个字,拂袖而去。面上绷起的那层皮几乎要灼烧起来。
他是不幸,是灰暗的痛苦,他是李慈生命中最不该出现的角色。
没人教他如何去面对爱而不得。
愤怒与嫉恨摧心毁骨。
如果可以交换的话,他想,他会愿意自剜双髌,来换得李慈的原谅。或者,真正的遗忘。
第54章
在那些侥幸能够和平相处的时日里,他学着成为乌弗。然而人皮面具也像囚笼一样罩着他,让他时时感受到嫉妒与酸楚。
李慈变得清醒也变得沉默,有时连同空也难以接近。
大夫说这是治愈的一部分。
那天他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追上山,看见李慈在草地上躺着吹风,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冲动。
“你跟我走吧。”
“什么?”
他把人打横抱起,急匆匆地往山下赶去。
李慈只是揽着他的脖子,没有挣扎。
他记得乌弗救他的事情。
两人来到湖边,望着湖水倒映出的山色。
“你知道吗?我从这掉下去过…”说话间一股酒气,尤里兹有时也会展现出难得的柔软,一如当初他为李慈的一吻低头。
他把李慈放到一块石墩上坐着,自己垂头丧气地对着水面。
“掉下去的时候,我在想你。我想,在这世上便寻你不见,你也许是在水里,在水里躲着我。”
“我没躲你。”李慈的神智恢复之后,声音也恢复轻灵,咬字顿挫,明明白白的样子,像是不会记错任何一场寒来暑往,“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
“我之前…”
李慈伸手去轻触水面,激起层层涟漪,“那些事…我不记恨你。”
望着乌弗有些惊讶的神情,李慈笑,“我都报复过了。每一件事,我都报复过了…”
尤里兹略加思索,发现李慈说的是真的。
“报复过,就不恨了吗?”
李慈点点头。
尤里兹有些急切地凑过去吻他,然而遭遇了坚决的闪躲。
“不是不恨了吗?”一时间,因为大受打击而愣住的表情几乎有些可怜。
李慈怜悯地望着他,“不恨不等于爱。等同空的伤好了,你应该回刹利,我们也会走。”
尤里兹的目光中流露出祈求,“那你爱谁?爱同空吗?”
“我没有。”李慈飞快地否认。
尤里兹的眼中有了湿意,泪水滑过眼眶,使眼睛下方的人皮面具起了皱。
李慈察觉到他的异样,有些畏惧地伸出手,点了一下那张薄薄的皮。
面具脱落下来。
“是…你?!”再见到尤里兹的那张脸时,李慈寒毛直立。他没料到尤里兹诡计多端,居然还有这样一招。
“救我的人也是你?”
尤里兹没有否认。
他无形之中承了不该承的恩。
“我不要…你的血。”
“我把命还你!”说罢抽出尤里兹腰间的弯刀,对着自己的手腕就要一刀扎下去。
尤里兹一把抱住他,刀尖沿着衣衫的缝隙切入小臂。没有切中,只是堪堪刮住布匹。
“你看…这次不一样…”
“你不伤害我,我也不伤害你。”
李慈丢开刀,扯着草根往远处爬。自从知道了身边的人是尤里兹,他就一个字也听不进。耳边嗡嗡作响,心口火热,像要滚出一口血来。
命运总是愚弄他,叫他爱也不能,恨也不能。
“我可以治好你,也可以再…弄疯你…”
李慈顿住。
“求你…别再逼我那么做…我怕我…再对你做到那一步…你也不想吧,阿慈?”
他最终还是学不会乌弗的怀柔,比不上同空的隐忍,他只有无穷无尽的残忍的力量。他可以从别处偷一张脸,偷一个名字,却偷不来另一种人生。
他对李慈,只能是穷追猛打,至死方休。
第55章 (完)
“人已押至刑场,随时可以行刑。”
侍卫向尤里兹禀报用的自然是刹利语,然而坐在一旁的李慈也能听懂。
鲁风将各种指令一字一顿地翻译给他。
“南国王室余孽”已尽数捕获,其中包括“永平王”。
世人皆知“李孚”已死,活着的李孚反倒只能借着李慈的名号去活。偷梁换柱,好不讽刺。
他的半张脸用素绢裹着,李孚认不出他来。
他听见尤里兹问李孚说,“永平王殿下也算我的旧相识,只是分别日久,险些彼此都认不出了。想当初,在刹利时,你我日日抵足而眠,岂止有如今这样刀剑相向的一天?真可谓,世事无常呐…”
李孚没有被激怒,双目黯淡,犹如死灰。他身上那种生来的高傲与矜贵一夕褪色,倒与李慈越发相像起来。
“殿下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几个月前,宣德王身故之时,可是说了好一番豪言壮语!什么‘身死而魂不灭,南国血脉永存’…殿下这条血脉也断了的话,终于算得上是‘斩草又除根’了吧?”
提到李慈的死,刑台上的人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然而很快又沉寂下来,放弃了一切挣扎。
“行刑!”
素绢被扯下,李孚终于有话要说,然而铡刀落下,除了人头点地,四下一片寂寂无声。
他看到我了。
李慈想。
他想说什么呢?
“永平王李慈”,殁。
一副轻巧的弯弓被塞进他的手里。李孚的尸体被人扶起。
“他还欠你一箭,记得吗?这一箭射出去,你们就两清了。到时候跟我回刹利,我允许你带上鲁风和同空,我们重新开始。”
“他不欠我。”李慈摇头,他本来就是李孚的替身,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守护李孚的一切。他成为太子替身之后经历的一切,李孚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接受了命运。这一箭,是尤里兹耿耿于怀的一箭,为什么他要为尤里兹消解胸中块垒?
箭枝也被塞过来,李慈要求离尸体更近一些。
他被鲁风推到了尤里兹与李孚之间。
冰冷的箭尖在日光下略略泛寒,箭矢向着自己飞来时尤里兹甚至没有太多惊讶。
“是你欠我。”
铁器刺穿皮肉,鲜血涌出。尤里兹听到了他的控诉,在兵士的一片惊呼中把箭头一点一点拔出来。沾了血的箭枝落地染尘,中了箭的人却屹立不倒。
“可我不打算还了…”
还了的结果也不过是不爱亦不恨,形同陌路,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实在对等待与守候这种被动的期许感到厌倦。
撑着最后一口气,他对身边的兵士吩咐道:“把药给他喝了,和尚那边也是…”
尔后终于力竭,倒了下来。
他肯为他低头,他一直都肯为他低头。可李慈寸步不让,他们之间便连让他低头的余地也没有。
多年以后,刹利境内佛教盛行,都城内佛寺林立。传闻是因为刹利王胞弟的一位男妃喜好佛理。连荒僻的暮钟山里的僧人也不远千里地来都城内开坛授教。
王妃行至这位僧人讲学处,问:“鲁风,你看,这个和尚长得好生面善,我们之前与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侍从道:“不曾。”
僧人回首,冲二人合手作揖,微微一笑。
这一笑把李慈看得发愣,推了推身边独臂的侍从:“你去问他,法号为何?”
“贫僧法号‘无往’。”僧人主动说。
“哦,无往。”李慈垂下头,“为什么叫无往呢?”
“说来奇怪,因为小僧在某日一觉醒来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李慈揉了揉眉心,“那你愿意来宫中为我讲学吗?”
鲁风面露难色,却又不忍阻拦,听着和尚柔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