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九韶,心想,这三十年间我不曾断过,不像你一样一鼓作气全给我了,我自然没事。可他的手按着云九韶冰凉的手腕,身下寒冰刺骨,让他很快寻回理智,缓缓道:“师父救我心切才致心力交瘁。实则先天神功能使人长生,奥秘在这运气回环生生不息上。您对我传功如涛涛大浪,我则以涓涓细流回渡,一年半载未成,三两年便也好了。所幸真的叫师父醒转了,上苍慈悲。”
他不敢让云九韶知道自己守了他三十年,最好亦在惊异中忘却了方才他的失态。
果然云九韶对他这番话很感兴趣,先将自己为什么躺在徒弟怀里以及为什么徒弟一醒来就亲自己这两桩事搁置。
等云九韶又想起的时候袖霭便一副歉然的样子:“打坐太累一时竟睡过去了,梦里有些不雅,骤然醒来还没反应过来是师父。”
云九韶初初醒来,忙着强身健体恢复元气,一时没将这桩插曲放在心上。
昆仑山地处西域,举目雾霭冰雪茫茫一片,下有千里伏脉蜿蜒如龙形。云九韶检视了袖霭所居之处,正临瑶池、玄圃之上,春来下眺可见繁花若锦带,绵延阔野,半为冰封半为新绿,开阔奇异蔚为壮观。
屋外立了一排错落的石桩,正是仿的袖霭幼时云九韶教他轻功的法子。云九韶在一棵老松上找到了十多个上下不一的刻印,比着高度能猜到是记录了一个孩童渐渐长大的经过,又与袖霭小时候他所做的相同。疑虑之下云九韶提出要见秦惟,袖霭自然推脱,说秦惟在筹备婚事。与此同时袖霭的鬓发渐显斑驳,云九韶越发生疑。逼问之下才知,自他睡去,竟已过去了半甲子的光阴。在这三十年间袖霭先是钻研神功大法,又是遍寻转生神物,而后更是收养了一个弃婴抚养其长大。
“那孩子你叫他小叶子,如今在哪里?”云九韶问他。
袖霭想了想:“他下山得遇此生眷侣不再回来,如今该是活得挺滋润,在外亦有小惟照应。小惟,已儿女双全,大的那个也该双十年华了。”
云九韶一下子想通了:“所以那日你是以为我再难醒来,准备同我一道,所以才封了五感。”
袖霭怔愣了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心知一旦承认他的心思便暴露无疑了。
果然云九韶闻言冷冷道:“那你从前,和你如今,心里都在同一件事,对不对?”
那日正是风清气朗的时候,云雾散去了大半,立在峰顶石坪上能望见远处矗立的增城。
“玉京倚青翠,这里是不下于浮黎山的福地,我们就在此处如何?”袖霭迎着猎猎的山风,呢喃似随风而逝,“小叶子会离开我,我不会离开师父。”
“师父既疼我,便答应我,好不好?”袖霭回身望向云九韶,眼神却渐渐晦暗。
云九韶背手而立,一袭白衣身形如鹤影,唯额间赤印如滴血,艳极又冷极。他自然了解师父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的含义,心头收紧不敢再出声。
“孽徒。”云九韶缓缓吐出两个字,袖霭顿时面色煞白,但他不肯就此认错,犹道:“情之所钟,非为罪愆,徒儿不认。”
云九韶闻言冷笑道:“很好。我养育你教导你,是盼着你肖想自己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等道理你是抛却脑后了?”
此话字字诛心,袖霭犹撑着一口气,望着云九韶道:“这些年我唯以此念维生。在我心里,既有悔不当初的痛苦,亦有情爱之火炽盛。我既敬你,亦爱你。师父视我忤逆,我作为徒儿实无可辩驳的余地。但我作为生生一人,恕我不能销去爱与执念。师父如何责罚我徒儿都心甘情愿。”
说罢他屈膝欲跪,被云九韶拦住,耳畔是云九韶冷冷的话语:“诚然,我不能主宰你的欲念,却也无须回应你的妄想。你我就此别过落得干净,你服是不服?”
袖霭站直了撇开云九韶的衣袖,他踉跄着同云九韶擦肩而过:“徒儿既直言,便是孤注一掷,那自然愿赌服输,不得不服。”他回身向云九韶望去一眼,“师父要去哪里?”随即他又垂下眼眸,“不告诉我也无妨。三十年间江湖多传你已步仙道,若重出江湖恐惹风波,要小心。”
可如今他还是追来了,却不敢见心底人,恐惹来厌烦。
袖霭曾想,若早知师父能醒来,他掩了山中岁月痕迹,就这么骗师父分离不过数载,就此平平淡淡地在深山长居,那该是何等神仙日子?
可惜谎言多不能持久。
云九韶见他神情凄楚心下叹息,又见他白发胜愁思,枯槁得叫自己觉得刺目,心里越发不忍,当初离开昆仑的气怒早消了,但面上仍是冷冷的,对他说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还不知稳重,隐匿踪迹随人身后,要叫小叶子知道,你还做不做师父了?”
袖霭面上微红,小声道:“分明你年纪更大,却同孙辈偕游。”
“你也知是孙辈,带我这老人家出来走走有何不可?”
袖霭嗫嚅道:“并无不可。那我也不曾打搅你们游兴,师父凭什么说我?我也是想着金陵繁华,出来走走罢了。”
“你倒越发牙尖嘴利,你徒弟和你不像,倒是他那位夫婿,和你这、算泰山大人吧,口舌之利似是师承。”云九韶拂袖道,“你既出游,那我也不管了。”他提步欲走,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云九韶僵在那里,沉声道:“你这是作甚?”
袖霭埋头闷声道:“师父我好想你。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想你,我虽抱着些微希望,心里却隐约明白此生再无机会同你相对的,没想到……”声音渐成呜咽,他便埋得愈深,要把泣声捂住。
云九韶一时走脱不得,只觉得腰间的手臂箍得越发紧了,他只能轻拍拍袖霭的手背:“多大的人了?寻常像你这年纪的老翁,重孙都有了。”
袖霭的哭声忽然止住,云九韶正松了一口气,便被徒弟猛转过身去,迎面便是徒弟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袖霭此时脸上挂着两道湿痕,倒有了些血色,眸中水光盈盈,云九韶隐约记得从他十二三岁起便不曾哭过了,到如今年近古稀反而哭得稀里哗啦,这成何体统?云九韶正要开口,袖霭便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咬上他的唇瓣。
袖霭恨云九韶方才说的话,他为了谁哭哭闹闹?什么重孙,除非云九韶能生。
云九韶只觉得徒弟正用唇齿在自己身上发泄,唇瓣上必是留了咬痕了,这混账徒弟还想撬开他牙齿去……
正在这时,一行脚步声让他僵住,他连忙扣住袖霭的后脑勺,两个人一道嘶了一声,原是齐齐咬破了对方的唇瓣。云九韶也顾不上这个,将袖霭拥在自己怀里,扣住脑袋不叫别人看见这是谁。
然而岑折叶已经喊出声了:“师父!”
第20章 番外 part7.1
话音刚落岑折叶便觉自己嘴快了,随即又被师父一头白发惊到,顾不得尴尬直直冲上前察看。云九韶和袖霭都知道藏不住了,同时松开怀抱。云九韶觉得此事与己无关,是徒弟不由分说上来强吻自己,他清白得很,所以淡然地退到一边,接过秦桑桑颤颤巍巍递来的帕子掩了掩唇边的血迹。而袖霭见到阔别已久的徒弟,虽面上犹是热烫,但还是竭力镇定地招他过来,尽量沉着道:“小叶子,还好吧?”
岑折叶眼眶中隐隐有泪,微微点头:“我很好,可是师父……”他的目光掠过师父如雪的白发,哽咽道,“师父是怎么啦?”
袖霭舔去唇边的血珠,朝他笑笑:“师父本就是老人家了,头发白了有甚奇怪?”
岑折叶摇摇头:“不是的,师父从前不是这样。”
崔拂雪站到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端详了一番传说中的昆仑武圣——容貌极美,白发不掩朱颜,更重要的是和自己生得一点儿都不像。崔拂雪隐隐有些雀跃,上前拜道:“晚辈崔拂雪,见过武圣。”
袖霭见这后生气质高华仪态端方,一看便是世家子弟,心想也不知我那小叶子同他如何相处。心里虽犯嘀咕,面上自然不能失了长者风度,袖霭扶了扶道:“拂雪不必多礼,你我实为一家人。小叶子系我一手抚养长大,心性如何我很清楚,恐是给你惹了不少麻烦。但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岑折叶闻听此言不满道:“我早已不是小孩,有什么麻烦阿雪的地方?”
袖霭轻笑一声:“那你便好好照顾阿雪。”
崔拂雪忙道:“小岑与我不分彼此,相互照拂。”
袖霭点点头:“如此甚好。你们逛完了没有,要不要找处地方歇脚吃饭?”他转向云九韶的方向道,“师父觉得如何?”
秦桑桑终于寻得机会来拜见这位师伯,上前盈盈一拜:“师伯,我是桑桑。我爹说很小很小的时候你抱过我一次。”
袖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爹说你性子活泼,一看便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秦桑桑蹉跎多年,如今已属大龄未出阁的女子,这两天接二连三被绝世美男亲切地称为小姑娘,心里十分受用,美滋滋地应道:“师伯,我正逛累了,我们去来宾楼坐一会儿进点茶水点心吧?”说着便搡着师祖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