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娘子顺着夭绍的目光望去,方知自己一时忘情忽略了客人,不由带着歉意欠了欠身。她瞧着夭绍对这位客人毕恭毕敬的模样,眼珠转了转,便猜出了楚思温的身份。
“想必这就是小绍的主人罢,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公子海涵。”她说。
楚思温好奇道:“余娘子怎知道我?”
余娘子掩嘴莞尔道:“小绍每次来都是替您准备衣物的,我即便未曾见过公子,然听多了也便觉得是故人了。如今一瞧公子英姿飒爽,无怪乎小绍每次都念叨着您。”
“一直以来当真有劳余娘子了。”楚思温彬彬有礼道,“但这次我倒无关紧要,还需劳烦余娘子替夭绍多做套衣物。”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准备准备,替小绍量尺寸。”
眼见余娘子走开了去,夭绍傻傻地看向楚思温,嘴巴开开合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思温负手打量形形色色的布料,看了一圈后,指着一匹白色绸缎道:“你平时都穿深色的衣服,换个浅色的颜色试试如何?”
“都听公子的……”夭绍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为什么您……”
楚思温知道他想问什么,顿时笑开了眼,好似天光划开了云幕,好看极了。
“既不继续做那些肮脏的勾当了,那为什么不改头换面呢?”
最后,两人在衣铺里逗留了一个时辰。在夭绍莫名的执着下,楚思温终究还是让余娘子为自己做一件新衣裳,只不过那布料还是夭绍选的——是与他一模一样的白色。
第二十三章
夭绍去到别院的时候,楚思温正坐在竹椅上小憩。他轻手轻脚地把装着水果的盘子放在边上,回头从厢房里拿了件衣裳,轻轻地覆上楚思温的肩膀。刚过晌午,吹来徐徐清风,含着几分暖意还有几分冰凉,拂在眼皮上,使得夭绍也觉得昏昏欲睡。
夭绍晃了晃脑袋,稍微挪开了水果盘,倚着椅子腿,昂起下巴对着楚思温的脸发呆。楚思温回到九思庄后就拆了头冠,一头青丝慵懒地搭在肩头,偶有几缕青丝被风吹起,飘飘然如飞絮。
他忽然悔恨自己没好好跟着楚思温学习丹青,只能用不灵活的脑袋,把此时此刻刻画在记忆里。
他想着想着,又漫无边际地开始钦佩楚思温。他的公子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写字或绘画,洋洋洒洒地成了许多张作品。只是每逢楚思温完成一幅字画后,总当它们是消遣的小玩意儿,转过头来就扔进炭火里烧了。夭绍每每都觉得极为可惜,暗自趁楚思温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藏起了好几幅。
直到现在,楚思温都不知道这件事,夭绍估计这辈子也不会主动提起。
在夭绍的心底里,楚思温什么都是好的,他恨不得把楚思温的所有都揽在怀里,好好地珍惜。
他歪着头,凝视了许久楚思温安静的睡颜,心脏似被风吹得跟着飘飘然。他慢慢地撑起了身子,虚虚地扶着竹椅,倍感小心地贴近楚思温的脸。
他感受到了楚思温平稳的一呼一吸,也闻到了来自楚思温发间舒适的熏香。在相距咫尺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只吃吃地笑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
夭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空呈现朦朦胧胧的橘红色。他恍惚地眨着眼,直到听见半空的鸟鸣,才想起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倚着楚思温的腿睡了过去。他忙抬起头,发现楚思温已经醒了,正望着远处发呆。
楚思温察觉到他的动静,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公子?”夭绍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
楚思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小腿。
“我见你睡得那么熟,半天都不敢动,现在倒是有些麻了。”他说。
夭绍听罢,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替楚思温揉/捏小腿,只是这手法不甚精巧,直把楚思温弄得又疼又痒。
“别忙了,你且先去把晚膳准备一下,我得再坐坐。”楚思温哭笑不得,挥挥手把夭绍赶走。
夭绍那叫一个羞愧,自然不敢有半分违背之意,三步并两步地往向外跑。他这厢心慌意乱得很,更是无暇顾及到身后楚思温渐渐变得淡漠的神色。
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些时日,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凉,夭绍算好了时间,跑下山去取余娘子缝好的衣物。待他回到九思庄,正巧碰见楚思温在回信。约莫是越发靠近辞旧迎新的时候,楚思温与尤昶的书信往来越发频繁。
“尤昶想让我们过去他那边过除夕。”楚思温把放走了信鸽,对夭绍说道。
夭绍展开拿回来的冬衣,替楚思温套上。
“公子应了么?”
“太远了,再过段时日估计会下雪,还是不要折腾了。”
一袭白色衬着楚思温温润的脸庞,顿时生出几分如沐春风的感觉。夭绍越看越喜欢,恋恋不舍地抚摸柔滑的布料。
“都听公子的。”他笑着说。
楚思温试了新衣后,让夭绍站着别动,取了另外几件新的衣裳,亲自为夭绍套上。夭绍僵硬地杵在原地,感觉楚思温的一双手好似点了火,灼得他坐立难安。这是个糊里糊涂的过程,到最后,衣服究竟合不合身,夭绍是半点儿都不知晓的。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无意识地摸着布料细微的纹路。过了会儿,他一脸扎进衣物里,咕哝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第二十四章
这日清晨,楚思温在书房里写了好会儿对联,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夭绍踩着竹梯,专心致志地挂灯笼。每个灯笼的穗子下都坠着一张小小的花笺,笺上描着细长的诗词,风吹过时,那几句诗跳舞似的,变得歪歪扭扭。
夭绍忙活了好半晌才发现楚思温,立刻从竹梯上跳了下来,笑着朝楚思温跑来。阳光正好,照在夭绍的脊背上,融多了几分活力。楚思温不自觉地扬起轻微的笑意,除夕还未到来,但那轻松愉悦的气氛好像已经悄悄地笼罩着他们。
“笺上的诗都是你写的?”楚思温细细地打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欣赏着夭绍那说不上好看的字。即便夭绍跟着他学了这么多年的字,仍是得不到他一点精髓。屋檐落下的阳光透过花笺,在墨迹间渗进点点波光,随着字里行间的情感慢慢地泛起涟漪——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楚思温读到这句时,蓦地停下了步伐,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听见身后有条不紊的脚步声,轻轻的,也不知是怕惊了他的情,还是怕扰了他的意。
九思庄太大了,夭绍忙活了一个上午,只在前厅的和书房前的走廊挂好了灯笼。楚思温觉得这些无关紧要,尝试说服夭绍别再瞎忙活,但夭绍对挂灯笼有着莫名的执着,偏要把喜庆的灯笼挂满九思庄。直到晚上,楚思温才明白夭绍的用意。
偌大的院子多了红艳艳的灯笼,夜晚像被点燃了花火,暖和了清冷的气氛。
夭绍端着一盘水果进了寝室,楚思温见他来了,就收起手上的信纸,向他招了招手。
“是尤公子的信吗?”夭绍问道。
在往年春节,尤昶总会从维清宫偷跑出来,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登门拜年。在那短暂的几天,庄子里无端多了个聒噪的人,虽是吵闹了些,却也让夭绍感到几分新鲜。
“嗯,尤昶不死心,劝我们去维清宫那边住几日。”楚思温静了片刻,迎上夭绍疑惑的目光,“即便师父已经原谅了我,可我终究是无颜面再踏入维清宫半步。”
夭绍不赞同地皱起眉,想反驳却无从说起。在他心底里,楚思温就是天边的月、水中的花,他不希望楚思温这般贬低自己。
“罢了。”楚思温握住夭绍的手,往床榻走去,“陪我躺会儿吧。”
夭绍听话地除下鞋子,触碰暖和的布衾,他钻进最里边,嘴角笑盈盈的。楚思温提前暖了被子,他拿脸蹭了蹭被角,余光时不时瞄向楚思温的背影。
过了会儿,楚思温也钻进了被子里。他刚掖好被角,怀里就多了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蹭,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他轻笑着,冰冷的手背贴上夭绍的脸颊:“多大了,还撒娇。”
夭绍抓住他的手,十指虚虚地包了起来。
“您的手好冷。”他贴着交握的手,亲昵地呵了一口气,然后塞进被子里,试图驱散楚思温身上的寒冷。
两人安静地依偎着,听着窗外冬天的风,望着朦胧的光,静谧笼罩着他们的四肢。他们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样宁静的相伴时刻——仅仅是一年,原来是这么久的。
夭绍靠着楚思温的肩膀,他的角度刚好可以望见楚思温的下巴。如果他会绘画——他已经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会记录下楚思温仿若被精心雕琢的轮廓。他忽然想到了楚思温的父母,想必是一对金童玉女吧。
他不是没想过关于以前的事情,有后悔,有内疚,还有更多的是“如果”。如果他们的往事能被改写,如今楚思温应该是闻名京城的翩翩公子,享受着来自父母的宠爱,无忧无虑地踏着春色,过着快活逍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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