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他刚觉着,活着也不错,老天便把他的希冀收了去。燕随之估量着得失,之后才交付了真心。可清明时节给他挡刀的,偏生又还竟是那个人。他到底是有多龌龊肮脏,才会之前对此生疑的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①
梁似烛走得太快了,只相处了不到一年,却要用他余生怀念。燕随之有时便恍惚,那些记忆已然太遥远,所有人都能够往前走,却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余生溺死在那一年的雨里面。他有时候也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执拗了,才困囿在方寸之间。
燕随之需要一个救赎,无论是谁了,他甚至竟不敢再去想,那些暗无天日里头,还要他一个人撑过来。纪息让他感觉很舒服,减缓了因为梁似烛的焦虑。但是他对纪息算得上是爱吗?燕随之自己也不明白了。燕随之是想不通了,倒也不再死脑筋着。
他像是透过着纪息,看到了梁似烛似的,抑或只是,将纪息看作影子而已。他一边感到两方歉疚,一边又确实难违地快乐。他实在难受了太久了,快乐简直是吊命药似的。燕随之觉着自己卑鄙,像是利用了纪息似的。
俩人又回到了品裕室,竟是一时间相顾无言了。纪息无法解释,他心里也很慌。他只是垂着头,半跪在燕随之旁,给他擦拭鞋底溅上的泥。燕随之让他奉为座上宾,可他却是情愿为奴为仆。
这般的相处日子里,纪息都几乎无微不至。燕随之起初还有些别扭,但架不住纪息只听不改了。燕随之不知怎么继续,他觉着对不起梁似烛。可他真的无法抗拒,纪息让他很是矛盾。纪息时常让他想起梁似烛,却也能又让他忘了梁似烛。
“纪息,看着我。”燕随之破罐子破摔,“你是不是欢喜我?”
纪息被惊地手一抖,险些将巾帕掉了去,他从来便是随性而至,或许也不知道什么喜欢。原先在红袖招的时候,太多人借着喜欢的名义,也不过是贪图那点美而已。后来他自己走过万水千山,凭借着一个人硬扛过媚骨丹,竟是还听闻着那人喜欢自己了。
纪息当时说不出有多高兴,却竟掺杂了些忐忑进去。他到底着是对那人撒了谎,想来竟是多有对不起的了。就算是改头换面了,他也想陪着燕随之,什么也不再多求了,能多陪一小会儿,都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
生死劫中过一趟,余命还能剩几何?前岁不过一场颠沛流离,行过了许多路都只是他乡。红袖招里只有梁烯,仙乐院太遥远了,纪风堂终究只过客,只有这三王府,才足以慰平生。他无父无母无故人,凡燕随之在处,才能得以安下心来。
纪息看向燕随之,他觉着燕随之好看,怎么也看不腻似的。纪息原先时候知晓自己的美,也擅长用这美来去蛊惑他人,博得一些不大不小的好处来。毕竟着他活得也很艰难,有好处容易过很多。
美而不自知?这怎么可能?这赞誉从小到大,他忍着不去得意。仿佛得天独厚一般,他从来都是个宠儿。打一群人中是最显眼,倒因此才没给被埋没了。他骄矜得像是个孔雀,不需要去刻意卖弄,浑然天成便是惊鸿。
到纪风堂没多久,他便戴上铁皮面具,这才知须得做出实事,才能让人心甘情愿臣服。他很久没摆弄过绫罗绸缎,都快忘记了金箔花钿什么样儿。他在纪风堂当副阁主,倒是将字练得差不多,却也并不常再去喝酒了,也没有很多闲空偷懒睡觉。原先无论做什么都得讲究,现在粗枝大叶倒也随心了。
他跟从前几乎判若俩人,可却都觉着燕随之好看。他还记得刚进三王府的时候,施述来上门一起喝酒,就把燕随之给灌醉了,他搀扶着燕随之回耘书斋。那时人醉得稀巴烂,他就用夜色打掩,直愣愣地去看着他。那时的燕随之,过去了这许多年,他依旧记得很清楚。
燕随之的面色太过苍白到冒着丝丝病态,眉峰总会微蹙成“山”字形,眼皮子紧阖着的时候,像层薄薄的白面饺子皮,掀起来之后也不会添多少生机,总是平静无波地像一潭古井水,或者是一摊被捞起来的死水更为妥帖。鼻头有肉、鼻翼饱满,是标准的命里带福,鼻尖高翘还有几分调皮样。
嘴唇是两瓣阳春三月绯红桃花似的颜色,却不会去说什么好听的客套话。再顺着就是他干瘪瘦削的下颔尖,想着他平日里定不会按时用餐。顺着瓷白如玉的修长脖颈看下去,突起喉结上淌着滴将滑未滑的汗珠,青丝隐约掩不住的半边泛红耳廓。
他几乎是看着燕随之,一点点染上生机了。从只是个精致的人偶般,慢慢地竟是会笑会闹,肯把情绪外露出些,还能对他多说些话的了。当年用了闭息散之后,燕随之伏在他身上,肩胛骨凸得很明显,哭地一颤一颤的,要把他的心都泡涨了。
“三王爷,燕随之,我欢喜你。”纪息看向他,“从很久很久以前。”
从很久很久之前,或许是在第一次见,但是自己却还不知道。欢喜得不行,患得患失的,总嫌自己不好,觉得愧对于他了。险些要疯魔的日子里,就是这点感情吊着,才能勉强挺过来活下去的了。纪息心想:燕随之简直要了命了,却竟然还是救了这条烂命。
“我有过心上人。”燕随之挣扎着,“我一直很想念他。”
“我知道的,王宅那回,你同我讲过。”纪息笑,“你当然可以继续想念,我可以排个第二顺位。”
纪息几乎就要忍不住了,他想要告诉燕随之真相去。他已然逾矩了,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破败之躯,可能没有几日可活了。他也想要自私一些,先不去问以后的事情,只看着当下,他还能抑制住媚骨丹,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就有了什么活路了。刘悬壶那老头子,还是挺能信得过的。
“这对你不公平。”燕随之皱眉,“我不想……”
“只要是我心甘情愿。”纪息抚上他的发,“那就没什么不公平。”
燕随之刚想要接着说话,纪息捏着他的指尖,抵在自己的额心上面了。
燕随之动了动,发现缩不回去,他几乎是颤声着,去答应了纪息了。纪息睁开眼便笑,有光芒掉落其中,燕随之觉着,他差点要被灼伤了。燕随之不禁想:他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一点点地侵蚀着自己,卸下来所有的防备之后,最后才给了致命一击来,直叫他几乎要晕头转向了。
燕随之又气又恼,他觉着这人太卑鄙,自己却也是无法讨厌。燕随之几乎惊栗地觉着:纪息会一点点磨平,抹杀然后直至覆盖,让梁似烛的痕迹无影无踪。燕随之突地有些恐慌,却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想去忘记了梁似烛,虽然忘记可能会更好一些。
“我忘不了他。”燕随之更像是对自己说,“我真的不能忘了他。”
不能够忘了年间那支舞,因此常去红袖招看表演。不能够忘了那年的桃花,故而拔了满园的奇珍异草。不能够忘了那人的痕迹,故而去搬进了品裕室里住。不能忘了元日新春的热闹,于是逼着自己整顿过节了。
不能够忘了春猎时的伤,以后的春猎再也没去过了。不能够忘了清明的死,便觉着清明的雨竟更大些。不能够忘了西滩坡的葬,只在不近不远处撑伞看着。不能够忘了错过他以前的遗憾,接手了仙乐院后一直在派人清扫。
不能够忘了抬袖露出一截皓臂,银镯子就晃荡到人心里去了。不能够忘了像是白鹤折颈的时候,会露出来“佑”字佩的一个小角。
“三王爷已经答应我了。”纪息眼里的光破碎了,“难不成竟还是要反悔吗?”
燕随之几乎都要快被逼急了,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暴露脆弱。原先倒也哭过几次的,都是只在梁似烛病危时。燕随之不知该解释些什么,他眼角都快要沁出泪来了。纪息看着燕随之,像是易碎的瓷似的,哪敢说半句重话?
“三王爷别哭,我心都疼了。”纪息抬起手揩去了泪,“我不是在逼你的,你可以记得他的,你可以不忘记他。”
“我不知你到底是谁,我总把你错看成他了。”燕随之打算坦诚,“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吸引,是来源于你本身,还是来源于他的回忆的。”
“只要我能在你眼里。”纪息虔诚地捧着燕随之的双颊,“这些终将会不重要。”
“如果你不是他的话,我不能把你当替身。”燕随之阖眼,尽量不去看纪息,“或许是我积重难返,已然思念成疾了。我总是恍惚着,能把你认成他。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可是我真的忍不住。”
燕随之觉察到纪息松了手,阖着眼泪哗啦地就流了满脸。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简简吟》。
纪息好心机,第二顺位,以退为进?
燕三真的好挣扎啊。
第55章 怦然心动
燕随之突地又听见了人声,觉得自己这般要被人瞧了去,急忙用手背抹脸睁眼去看来人。纪息端着盥洗用具过来了,想着给燕随之清理一下手伤,结果就撞见这人自己躲着哭了。纪息本想转身出去避嫌,却又觉着燕随之都已然知晓了,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该退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