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留在当铺门口那个枯了一半的树上,又扫了一眼自己血糊糊的腿,听着铺里老板对聂慕单方面的调情。
风吹的他的伤口凉凉的,他已经不觉得沉重,心里竟然有一丝破罐子破摔大不了一死的轻松。
可赵政是猜对了一半,女人给了聂慕两倍的钱,让他有空回来喝酒,倚着门口招手,手上的玉牌一晃一晃,“公子,奴家等你回来取你的玉牌哦。”
赵政没看过这玉牌,所以不知道,贵的不是这玉,是上面的韩字。
第5章
聂慕显然知道字比玉贵这件事,不过他并不在乎,他现在带着赵政,不能去韩国,就算去了韩国,加上他前尘尽忘,性情大变,很难说是不是会被抓起来祭天。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的要紧事,要紧得是赵政的腿。
医馆里的大夫观察了两人一阵,知道又是两个养尊处优的公子,本着劫富济贫的侠骨柔情狠狠地要去了一大半钱。
聂慕没说什么,他认为赵政这条龙腿应该值这半个玉牌的钱,便把赵政稳稳地抱上木板搭的床。
这床已经有些许年头,上面已经黑了,黑红黑红的,这是拿人血把这床沿浸黑了啊……聂慕在心里皱起眉头。
大夫从架子上取出一把薄刀来,态度轻慢地看了赵政一眼,“我这就要把布料从你腿上揭下来。”这态度的意思就是:你看你这样子受不受得住吧。
赵政点了点头,秀丽的眉毛拧了起来。
聂慕抱着剑往门外走,想给少年君王,未来的千古一帝留点尊严,却听到大夫让他留下来抓住赵政。
这疼起来乱打人的也有啊,尤其是像这两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公子,冠都没加就成天痴想着游历七国,名冠天下,没吃过一点苦,却惯难伺候得很。
大夫见得多了,十分厌弃这些人,很仇富,不过他也只能从这些富身上劫点财,救自己的贫,只好忍受。
聂慕坐到床边抓住了赵政的手,大夫弓着身子查看赵政的伤情,还没反应过来,赵政就一嘴咬到他的肩膀上。
咬得又深又重,聂慕惨叫了一声,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衣料是揭开了,还要清理,还要涂药,大概是实在疼,赵政竟然也没想到要松口,就这么咬着聂慕的肩膀挨到了包扎完。
聂慕看向赵政挺拔秀丽的鼻尖,心想怎么我好好的非要坐过来挨一口?还挨了这么久?他一推赵政,推不动,赵政已经晕了,牙关还紧咬着,衔着他的肉……
还是大夫掐赵政的人中才把他掐醒,放过了聂慕。
聂慕回过神来,布料粘在腿上为什么要干揭呢?为何不把伤口润湿了再慢慢揭下来?
此刻他已经背着醒过来的赵政走了很远了,肩膀上的伤口一阵一阵隐隐钝钝的痛,赵政拿着他的剑,气若游丝地趴在他的背上。
聂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让他摊上救千古一帝这件事呢?
谁让千古一帝现在只有十几岁呢?
谁让他们遇到这个黑心大夫呢?
黑心大夫的心也不全然都是黑的,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进他的店盘问。
此刻黑心大夫跪在地上,接受拷问,不过他收了聂慕的钱,又让赵政白痛了顿,已经满足了仇富心理,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医者父母心,他抬手一指,指了条相反的路。
精怪的血尝起来也是腥的,一股铁锈味儿。
赵政也是从那个时候,听说了铁锈味儿这个词,但聂慕并不经常和他交流,也不爱说话,在赵政能走路之前,他更像是风中来去的一架人形马车,背着他四处躲藏。
赵政被腿伤和艰难的生活折磨的体弱多病,聂慕和他相反,人形马车不怎么生病,唯一病的几次,把赵政吓的手抖了好久。
两人坐船抄近路往秦国赶,加上给赵政抓药,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他们的行程慢了下来。
而聂慕的身上开始经常带上伤了。
有一次聂慕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了,他整个人很阴沉地坐在木头桌上,桌上的油灯被灌进来的风吹的直晃,火光从他的这个眼底跳到另一个眼底,赵政从床上支起身来看他。
“怎么了?”
聂慕不回答,僵硬地坐在哪儿,被黑暗浸透了。
赵政不知道聂慕发什么疯,以他近两个多月的观察,已经否定了他是山精野怪的猜测,只认为他有点疯癫。
聂慕此人,除了寡言和会说一些听不懂的东西之外,很有勇有谋,赵政以前并不会担心他,可随着他经常带着伤回来,赵政的心开始跟着这烛光一起摇曳了。
赵政从床上爬起来从包袱里给他取出一件衣裳,迎着聂慕满身的酒味拿到他面前,这才看清楚聂慕的表情。
聂慕平日里冷冷的一双眼蓄满了泪水,正无声大滴大滴往下落,在赵政眼里,沉默寡言的聂慕是很可靠的,乍一看见他脆弱的一面,赵政像是被什么震住了。
他手足无措地拥住聂慕,脑子里想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聂慕长的确实好看,哭起来……实在让人心疼。
接着聂慕神志不清地说了这三个月以来,最多的一次话。有腿伤的赵政听了半夜没病倒,身强力壮的聂慕第二天却病的不轻了。
聂慕杀了一个人。
赵政才知道他这段时间是去帮人做打手了,身上的伤就是从这里来的。
可前几天伤的那么重也不见聂慕哼几声,他只会沉默地在一边给自己抹药,眼神冷冷的,像个丰神俊朗又骨子里穷凶极恶的游侠。
杀了人,竟然会这么痛苦吗?
聂慕所受的教育实在是让他觉得杀人太沉重了,他神志不清交代了自己的老底,聂慕说他来自另一个地方,有多远呢?
大概比东海蓬莱仙岛还遥远,也许翻过蓬莱仙岛就到了……他想回家去……这里的人杀人不眨眼!百姓相互欺凌!他活的太累了……
他想回到他的家乡去,在他的家乡,杀人是很严重的罪,每个人虽然没有什么钱,但都安居乐业……不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恶霸……他想玩手机……
赵政早在十五岁,就已经杀过人,他生活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把一切的恶已经看成了这个时代的规则。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些恶,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他很难理解一个人,尤其是像聂慕这种背着剑的人,带着一个有腿伤的自己躲躲藏藏游刃有余的人,竟然是一个内心因为杀人而痛苦自责到流泪满面的人?
竟然是一个内心这么纯良的人?
原来,他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渡海过来的?比东海的蓬莱仙岛还要远,蓬莱仙岛又是哪里呢?
赵政熟读四书五经,各地的历史,第一次觉得自己鄙薄。
“赵政,你要答应我,做一个好皇帝,把战乱结束……”
聂慕打了一个酒嗝,眼泪随着那张俊美的脸往下滚,他的眼睛此刻不再冷冷的,烛火的影子在他眼睛里摇曳,摇曳……
“把战乱结束……”
赵政看着他,觉得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沉重,轻轻“嗯”了一声。
林公公对赵政和聂慕之前的“私情”一无所知,也对聂慕的实际来历一点儿也不清楚。
这个世界上除了和聂慕刚好有这么一段私情的赵政,估计其他人也并不会相信他的胡话,只会以为他疯了。
所以聂慕并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他那些其他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自讨苦吃,他性格冷,素日也十分沉默寡言。
“绣住了,就是青铜在外面放久了,会生铜绿。”
赵政替聂慕把衣服除掉,递给林公公,他听了个大概,深知自己没听过这个词,以他的脑袋,王解释了也听不懂,只能死记着了。
他眼睛没闲着,一刻不停收集头两天没收集完的信息:王可把小聂侍卫折腾得很狠,脖子紫了一圈,这锁骨上也是,往下,怎么腰上还有,再往下,怎么都延伸到那处去了……
王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怎么能!
林公公在心里更厌烦聂慕,此刻在他心里,聂慕连长灵的半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了。
他一方面同情可怜的小聂侍卫,一方面觉得聂慕实在可恶,这不是折辱委屈了王吗?
可怜的聂慕,可一点儿都不想折辱王,昨天他被赵政翻来覆去弄的时候,脑子里回顾着近三年来赵政对他的态度,觉得这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聂慕表情冷漠,内心复杂,想不懂事情怎么变成这么诡异的样子?
这三年,赵政可是把他有多远放多远,都放去给燕丹守门了,燕丹此人可是最不受待见的燕国质子,给他守门这件事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后来聂慕待久了,意料之外因为人长得的不错又话少,无意之中获得了许多秘密,比如燕丹对赵政的心思有些离经叛道此类。
聂慕便想,他好歹也是为赵政赴汤蹈火过的,此刻赵政自己内忧外患群狼环伺,是信任他,派他过来监视燕丹来了……
日复一日,聂慕知道自己是多虑了,赵政再也没问起过他,连个赏都没有,就这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