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兄弟,”茯苓对李忠道:“你去屋里找找有没有灯笼,路太黑了,别摔了你家公子。”
那你怎么不自己下来走呢?
李忠在心里腹诽,但没说出来,他跟着颜烛这么多年,知道礼仪尊卑、谨言慎行,所以他一言不发,去屋里找了个灯笼,走在前面探路,颜烛背着茯苓在后面跟着。
颜烛边走边问:“身上难受吗?伤口痛不痛?”
“还好……我能靠一下吗?”说着茯苓已经趴了下来,头靠在颜烛的肩上。
颜烛感觉到他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颈间,明明并不重的人,此时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茯苓的心跳透过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传过来。
颜烛轻声道:“累了就趴着睡一会儿,还有好一段路才能下山。”
茯苓“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却没舍得睡着。
霍山派掌门常如松近期要出一趟远门,茯苓会趁此机会杀了梁如竹,待在霍山派那段闲适的时光就会结束。
颜烛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程宿雨”是个冒牌货,来到霍山派只是为了杀他师叔。
颜烛会怎么想呢?肯定要后悔死了,他还赔了块玉佩。
那以后呢?茯苓永远蒙着面吗?颜烛脖子上的脑袋又不是纸糊的,他不仅不傻,他比一般人都更聪明,迟早都会发现的。
那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颜烛背着茯苓,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坎坷的山路草木丛生,但颜烛却如履平地,一是因为他身手极好,二是他想着茯苓身上的伤,不想太颠簸。
路上三人都不说话,夜里的无皋山很静,只有他们脚步声,和衣料穿过树木草丛的声音。
我真是疯了,茯苓想,我竟然还在想以后的事,我这样的人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过着蜉蝣朝生暮死的命,还操心乌龟王八能活几百年?
感觉到身上的人叹了口气,颜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茯苓说,“颜烛,我们算朋友吗?”
“嗯。”
“可是我们相识不过三日。”
“嗯,”颜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柔和,只可惜茯苓看不到他的表情,颜烛说:“可我总觉得已与你认识了许久,不过无妨,现在也不晚,往后日子还长,你可来霍山找我。”
茯苓心想,以后颜烛要是发现了他是谁,估计整个霍山都等着要他的命呢。
颜烛没听到应答,他不知道身后的人在想什么,也许是有什么顾虑,他刚想开口说两句,就听茯苓答道——
“好啊。”
那声音很轻,但是却沉沉的落在了颜烛耳边。
一路下了山,天上泛起鱼白肚,颜烛背着茯苓,走进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刚起床,见人被背了进来,赶紧打起精神给茯苓看伤。
好在柳晚晴给的解毒丸确实很有用,银针上那点毒已经去的七七八八,大夫把茯苓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拆下来,打算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血已经凝固了,布条被粘在伤口上,想也知道有多疼,颜烛皱着眉站在茯苓身边。
茯苓的脸色都被面具挡住了,只有下巴露在外面外,发白的嘴唇弯起来——茯苓仰起脸正冲着他笑。
颜烛的眉头稍稍舒展,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这人是受过多少伤,才能如此泰然?
可受过再多的伤,也还是会疼。
大夫给茯苓亲自伤口,一盆水都被染红了,大夫侧身向屋后道:“师弟,你能不能帮我换盆水来?”
屋后有个人伸着懒腰,应声出来。
茯苓抬头看了一眼,身子一僵。
此人正是当年给茯苓师娘看诊的那个庸医,那个用“初雪的蟪蛄”作药引的肖永!
茯苓的眼里浮现出恨意,身上的杀气陡然外露,把大夫吓得一哆嗦。
颜烛问道:“怎么了?”
“无事,”茯苓深吸一口气,收了杀气,道:“太疼了。”
大夫抹了把汗,刚刚揭布条、清洗伤口都不疼,这会儿都洗完了,知道疼了?这人难道伤到脑子了不成?
颜烛看了一眼出去换水的人,压下眼中思绪。
他方才分明在茯苓身上感到了杀意,绝对不是错觉,那股杀意非常强烈。
甚至带着深切的恨意。
包扎完,又敷上药,大夫开了两幅药,颜烛带着茯苓去了一家客栈。
茯苓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最近过得有点太舒坦了,受了屁大点伤,就有人床下床上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
这伤在茯门主眼里确实算不得什么,杀手受伤那简直和吃饭一样寻常,在万仇门的时候,他完全信任的就那么几人,柳晚晴毕竟是姑娘,也不能麻烦人家天天当药童,剩下一帮大老爷们儿,能把药煮熟就不错了,茯苓只要下的了床,就不会再劳烦他们——谁知道那几个把瓦罐子煮炸过的人熬出来的药,会不会多喝一口就让茯苓命丧黄泉了呢?
且不说他大仇未报,堂堂万仇门门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邪刀阎王,竟然是被底下人熬出来的药喝死的,还没来得及流芳百世,就先贻笑万年,茯苓死也不会瞑目的。
“先把药喝了。”颜烛给他端了个瓷碗过来。
茯苓接起来就喝,仍旧是不急不缓,一般人喝药要么死都逼不进去一口,要么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完,像茯苓这种喝法,颜烛只见过一人——程宿雨。
茯苓喝完药,又接过颜烛给他漱口的茶,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颜烛问:“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茯苓觉察出他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心里一咯噔,但仍语气随意道:“因为我长的丑,不想让人瞧见。”
偏偏这语气还带着点自豪,哪有半点因为相貌丑陋的自卑?
颜烛道:“相貌不过是一张皮囊,不必如此在意。”
茯苓反问:“那你为何执着于我长什么样?”
颜烛知道说不过他,若他真是程宿雨,必定不会轻易承认,于是换了个事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茯苓:“事情还没查完,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找人,你呢?”
颜烛道:“我要回霍山一趟,联系一些门派来泰泽山,通天教的据点必须要尽早处理。”
茯苓点头:“嗯,今日动身么?”
颜烛道:“明日再走,这里离万仇门不近,一路颠簸,我再给你熬一天的药。”
茯苓笑道:“其实我真的没那么金贵,如果因为我帮你挡了针,你心里过意不去,一路把我背下山,又给我熬药,也算两清了,本来我挡那一下也全是我自愿的,本没想过要你报答……”
“以后不可如此,”颜烛扶他躺下,“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自己保命才最重要。”
茯苓没答话,他躺下来,在枕头上撑着脑袋,咂咂嘴道:“我现在觉得那个药好苦啊,你去给我买点桂花糕好不好?”
颜烛点头,又道:“你还在吃药,不可吃太多甜食。”
茯苓笑着说:“知道了。”
颜烛不仅给茯苓买了桂花糕,晚上丑时过半,颜烛竟然还记得他要吃宵夜,给他带了半碗热粥。
茯苓喝完粥,看着那人端碗出去,心里忍不住泛酸。
从前茯苓以为他的命里只剩下仇恨,数十年如一日苦练武艺,在梦里都握着刀,他什么别的都不在乎,为了报仇他愿意付出一切。
但他头一回发现人间春景如此烂漫,杏花吹满头,微风抚青柳,燕子穿过绵绵细雨,路上还有卖花人沿街叫卖,确实值得留恋。
可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注),竟然让茯苓也生出些伤春悲秋来。
春景虽好,奈何太匆匆。
当这无限烂漫的春色逝去,便只剩残花败叶,在寒雨和晚风中萧瑟。
茯苓翻身下床,把刀背在身后,从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下着雨,春日的雨都是这样,雨水一点点零零散散的落,总是下个不停。
肖永正躺在床上,冷不防的感到一阵寒意,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人黑衣黑衫,握着刀站在他窗前。
肖永吓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庸医,你挺会跑啊,难怪我在冬青镇找不到你,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茯苓提着刀,一步步向前,“你干了多少害人的事?!”
茯苓一刀下去,床板被劈下去一大块,肖永吓得缩在墙角:“你、你是谁?有话好好说,要什么都好商量的……”
茯苓冷笑:“我要什么?我要你的命!”
“你不能杀我!”肖永叫道,“我是大夫,你杀了我,会……”
“你也配称作大夫?你可有半点医德?我师娘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能治好她,你开的什么狗屁药引?你让老子找什么’初雪的蟪蛄’!”
茯苓的双眼通红,后来他把这件事说给柳晚晴听,柳晚晴跟他说,他师娘如果再找个别的大夫,哪怕不那么高明,好好养着,也能熬到开春。
他三九天在雪里扑腾,脸上、手上处处是冻伤,他不委屈,可是没能治好师娘的病,他就是让雪埋了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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