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嶙峋的双手却拢成一个温柔的包裹,好像那中间有一盏天灯,在等着他去放上天。
“我一直,都只有这一愿望。”他说,手松开,那只看不见的天灯,被放走了。
方茧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一夜,中间宫人来送饭,他怕拂了别人好意,硬吃下去,但总没过一个时辰就难受地吐了出来,唯一庆幸的是,吐出来的没有血了。
到了晚上,房门被小心地推开,有人进来,坐到方茧床边。
许久后,只听刘忱凛的声音响起,“对不起。”说着握住方茧的手。
方茧闭着眼,他醒着,但仍然闭着眼不睁开。
刘忱凛俯下身子,嘴唇轻触方茧的手背。
“对不起。”他说。
方茧没有睁眼,只是终于用了点力气握住刘忱凛的手。刘忱凛感到了,躺下,挨着方茧身侧。
两人伸手抱住彼此,但都没用力,方茧是没有力气,刘忱凛是怕弄伤了方茧。
“上巳要到了,我打算重开花间市集,也扫一扫都城的阴霾之气,你说好不好?”
方茧点头。
“你和我一起去逛灯会,按从前惯例,会有花车游市,还有花魁坐在车上。”
方茧睁开眼,有气无力,但语调带刺:“那你是去看花魁喽?”
刘忱凛赶紧否认:“花魁有什么好看,谁能有你好看!”
方茧笑出声,“若是江寻,你这么说也罢了,但方茧是不能的。谎话精。”
刘忱凛用力搂住方茧,方茧这些天日渐消瘦,像一把松散的骨头被刘忱凛拢在心口,稍微再用点力就要散架一样。
“我没撒谎,”刘忱凛在方茧发间啄了一下,“你就是有那么好看。”靠近几寸,一下下吻方茧的脸。一道疤,一道疤,吻过去。
方茧被吻得身子热了,推一把刘忱凛,“病中勿扰。”
刘忱凛支起身子低头看方茧,“太医说你需要发汗。”
“鬼话连篇。”方茧皱眉,“你是不是趁着我现在打不过你,予取予求?”
刘忱凛嘴边斜斜勾起一个笑,连酒窝都透出一股子地痞流氓气。
他在方茧额头啄了下,“正有此意。”
……
因着刘忱凛刚才的用力,方茧担心自己的唇破了皮,会有血流出来,紧张得立刻用手背擦了擦看,还扑倒刘忱凛,端着他的脸检查他嘴唇上有没有沾到自己的血。
刘忱凛还以为方茧怕嘴唇被咬破不好看,“你这些天都不用去弘文馆了,咬破也无人看到。”
方茧没有回答,轻轻叹口气,不再多说,主动吻下去。
☆、三十·月影
第二天,方茧先醒来。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两个时辰以上的整觉,总是难入眠,又容易醒。但也因此他总能看到刘忱凛睡着时的样子,心中还是有一些欢喜,像一点安慰。
醒了,他披着衣服,到院子中坐了会儿。抬眼,看到院中的紫藤,开了一串。自从刘忱凛入主宫城,他就把景王府的紫藤花架搬到了寝殿院中,如今临近上巳,是差不多要开了,偏巧是在今晨,偏巧是让方茧看到了开的第一串,像一个约定剩下的那一半,穿过时空,落在了他掌心。
方茧起身,抬高手想摸一摸这花叶,哪知起身急了,头一晕,伸手扶住花架,眼前重新恢复清晰时,才察觉自己竟扯落了那刚开的花。
“对不起。”看着这花,他惋惜,“本该让你开久一些的。”
上巳当夜,两人早早用膳完毕,刘忱凛换上普通衣装,两人便携手上马车出宫。下马车后,屏退随从,两人牵着手一路看过去,偶尔说一两句话。
方茧已经多年没见这样的花间集市,两边琳琅满目的铺子甚至吃喝点心都有以繁花做的巧思,芬芳好看。
方茧心中欣喜,一个劲儿逛着,体力不支终于想歇息时,才觉得十分口渴,刘忱凛便让他坐在一个大门石台,自己跑开去找铺子买茶过来。
方茧坐在那里,左右看看,才发现身后是城中有名的勾栏之地,但不知为何大门紧闭,正思忖间,见周围人都聚过来,围拢在一起,个个一脸兴奋,不知在等什么。
忽听擂鼓声起,大门缓缓被推开,二层的楼阁洒下花瓣雨,两行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一样飞出来,正中间,头顶夺目银饰,成串珠宝镶嵌其间,身着鲜红如火的摇曳长裙,腰间用两排精巧玉带勾勒出纤细曲线,一看便知是花魁盛装出门。
走近了,众人都倒吸一口气,花魁容貌不似凡人,眼眸如星河璀璨,人们都看得呆了,一时竟安静得只听到越来越密的擂鼓声。
方茧看着花魁也觉得赏心悦目,又觉得众人呆若木鸡的反应也很好笑,只可惜刘忱凛未看到,不然也能开怀片刻。
他转身四顾想找刘忱凛,却觉得肩头突然放了一只手,人群传出惊呼和窃窃私语,方茧转回身来,才发现花魁正站在自己面前。
“我认得你。”她竟说,嫣然一笑,好像艳丽的花突然绽放般让人眼前一亮。
“怎会……?”方茧也一时搜寻不出任何回忆,面前的女人的妆容精致浓重,将她脸上的细节乃至幽微的神情都统统隐去,脸颊还用数种胭脂花了一团锦簇渐变的繁花,他一时分辨不出这人他曾在何处见过。
花魁笑着,对方茧解释,却又不是解释:“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你是害死我心爱之人的凶手呀。”
方茧僵住,一时不知所措。
花魁上前一步,靠近江寻,身上馥郁香气像绳索紧紧捆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她摘下别在发间的一片金黄色银杏叶,放在江寻肩上,“可惜你枕边人,太想报复,没有直接杀掉我,而要我也尝尝你母妹尝过的苦痛,登基后便将我从贱籍再拖入娼籍,你看,”她拽过方茧的指头,一下划过她脸上那锦簇花团,露出底下的结痂的字,“这就是墨刑的痕迹。”
她探身,附在他耳畔道:
“帮我告诉圣上,多谢他好意,我就自作主张,把自己与郎君相会之日,定在今夜了。”
方茧心中震惊,月姬却已说完她要说的话,行了个礼,登上花车。热烈绚丽的装饰中,她再没有看方茧。
刘忱凛一回到方茧身边,看到方茧目光怔怔看着的方向,就认出是月姬在花车上。
“我们走吧。”他拉着方茧的手便要走,发现方茧指尖有滑腻的胭脂,“这是怎么回事?”
方茧并不回答,却问道:“那花车上,是刘承朗的爱妾月姬吗?”
刘忱凛沉默片刻,点头。
“你把她贬入娼籍了?”
刘忱凛也不打算瞒,“当时考虑晚了,应该让刘承朗多活几天,看到这一幕的。”
方茧甩开刘忱凛的手,“他和他母妃做的孽,他们和霍氏三族已用命还了,还有太子行宫近千人的性命、此后世代为奴的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所有和他有关的人?”
看到方茧的神情,刘忱凛皱眉,怒气涌出来,“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有恨,不行吗?你和邹成卓不让我凌迟他,我已经给他留了全尸了,还不够?那些谦谦君子们还嫌我把他尸体示众太久,你当时也是那个意思,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这就叫‘还了’?对你来说可能是,对我远远不够,我的生母、先皇后,你的家人,三哥,章先生,你和我受的所有苦,怎么还?我只不过把他的妾室贬入娼籍,这你也要来质问我?倒是没想到,不愧是闻名都中的月姬,脸上带着墨刑的刻字还能混得这么风生水起,呵。”
刘忱凛冷冷看着已经开始行驶的花车,双眼中,是分明的杀意。
方茧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变得陌生,陌生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其实他想问刘忱凛,你觉得先皇后和令堂拼了命护着你,是想看你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还想问,是我怀念的你从不存在,还是你自己也不想变成这样?
骑马,读书,看花,只想和所爱之人相守一生,这样的愿望,真的存在过吗?
可他知道,这些话,他已不配问。
他深知无论再说什么,两人必然又要吵起来,这个念头一浮现,方茧心中就感到异常疲惫,于是自顾自拖着沉重的身体跟着花车边的人群走。刘忱凛也不说什么,只跟在方茧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未久,花车两边已经聚起人群的山海。
街道交叉的中心,花车巡游至人群中心,乐声大作,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按例的花魁歌舞。
那十几个女子先合唱一曲,曼妙动人,众人喝彩,都等着月姬开口。
可月姬开口时,歌声竟如泣血长诉,悲恸至极。
花街夜月,长歌当哭。
“思君已逝兮,志难遂——”
这一出才唱了没有三五句,人山人海已起了万千蜂鸣一样的巨大议论。方茧也没想到,他对月姬的举动,竟然没有感到惊讶,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刘忱凛的神情。
那神情,他又见到了。
刘忱凛眼中只有那辆花车上的凄诉。他死死盯着那里,就像看到了又一样他必须消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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