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忱凛听了没说话,消不了气,只让方茧过去,然后拉住方茧的手不放,眼神中布满阴霾。
这之后,偶尔有脸生的官员来御书房走动,有时刘忱凛微服出访,都在入夜后。他会先来方茧房中跟方茧知会一声,也不用方茧跟在身旁,只道“你好好休息”,轻吻一下方茧唇间便匆匆离开。
方茧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数十天后,有数人联名弹劾邹成卓收受贿赂,邹成卓却意外地不做辩解,好像早等着这一刻似的。
景宁帝力排众议,将邹成卓贬官,调离都城,特别指派去民生凋敝的僻壤穷乡。
邹成卓却如鱼得水,经营三四个月已卓有成效,而且试验了一些改良的政策,当地经济因此复苏,朝臣以此上表,希望邹成卓能被调回都城,哪知景宁帝以结党营私之名,又把上表朝臣和邹成卓分别贬往更偏僻的地县。
“你这又是何必。”这些日景宁帝下朝后都心情不错,方茧知道为何,却不能赞同。
“我还非他不用么?本来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叛徒,永远嫌自己手中权力不够大,我就是要他们都别忘了,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他是两面三刀,但小人能做的事,君子未必做得到,鸡鸣狗盗之辈到用时也能救命。再说,他有时直言进谏惹恼你是过分了,可如果朝野上下都是讨好你的人,这种情况才更值得生气。”
刘忱凛有点不耐烦了,“我会分辨不出谁是虚情假意吗?我自然会用好用的人,邹成卓是好用,但代价太大,等他做大了他头上那顶帽子就更难摘。”
方茧不禁皱眉,“刘忱凛,你老实说,邹成卓受贿,是不是你诬陷他?”
刘忱凛脸色一沉,冷冷看了方茧一眼,语调是方茧未曾听过的寒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朕即王法,容忍他到现在,没杀了他就不错了。”
这话与语气让方茧脊背发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此时,忽听得宫人在殿外低声道:“殿下,邹大人出事了。”
第二日,全天下都知道了,邹成卓在左迁路途,行于山中时,遇到匪盗,因当地因横征暴敛、劳役繁重,民怨已久,匪盗发现邹成卓是新来上任的官,以为又来了一个要榨尽民脂民膏的阎王爷,于是怨气一泄而出,将邹成卓数十刀砍死后,剖肠挖肚,曝尸官道。
举国惊骇,未及官兵围至,当地民众自发剿匪,为邹成卓敛尸送殡,队伍在山路绵延,数里素白。
方茧听闻消息,不想见刘忱凛,卷铺盖在弘文馆过了几夜,刘忱凛来敲门,他也不理。
终于有一夜夜深,刘忱凛像是有几分醉了,大声拍门,“所有人都不站在我这边,连你也是吗!你说好要陪我的,你说好的!”然后是轰然撞在弘文馆门扇上的声音。
方茧眉头紧蹙,过去开门,刘忱凛正好一头撞过来,没撞到门,撞进了方茧怀里。
“小八。”刘忱凛把铜酒壶扔到一边,吭啷啷在地上翻滚跳跃数下,酒流出来,还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酸甜香味弥漫开来。
方茧把刘忱凛从怀中推开,“你想没想过,邹成卓害我父亲冤死,可我却还愿意为他说话,是为什么?”
刘忱凛一听邹成卓的名字就烦了,“我们不要说他了,好不好?”
方茧拽住刘忱凛衣襟,四目正对,语调前所未有的严厉,“因为他和我父亲在最后的时刻约好了,他要让一个盛世出现,他要在泉下与我父亲再见时,头顶是盛世青天——你都忘了吗?你是真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刘忱凛眼神里没了醉酒时的迷离,抬手挣脱了方茧,一派清醒,语气冷漠,“我忘不忘,他都一个下场,他总要和我对着干,我就不能容他在左右。”
一股怒气冲了上来,方茧厉声道:“所以治世能臣,还比不上你的权力完整?你这样和你父亲又有什么区别?他为了自己不受威胁,让你们兄弟阋墙,为了皇家命脉,又可以毫不犹豫牺牲忠义之臣,你难道也要变得和他一样冷血吗?像他一样,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权力到底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要这样扭曲自己来维护它?”
刘忱凛冷笑,“所有人都是我的棋子?谁都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
方茧忽然想起刘承朗的话,其实那些话一直在他心底,只是他不去想,如今,到了不得不说出来的时候。
“那好,你回答我,刘忱凛,你最初接近我,是不是因为我是江旷星的儿子?你要借着我营造你有了江旷星这个同盟的表象,对不对?”
刘忱凛眼神中起了波澜,又迅速平息,他深吸一口气,一股脑说了出来:
“是,我最初接近你,是因为章先生的建议,可那以后,我心仪你,我只想和你一起共度一生,我再也没有一刻不是真心待你,也再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可你不能要求我用这么好的心去对待所有人,你现在是要我怎么样?自古帝王皆孤身一人,天天被那些豺狼虎豹围着,谁不是要更大的权力才能做更多的事?
“我本就需要在各处平衡中维持皇权,你要我忍气吞声天天像条狗一样在殿上挨骂,我还怎么坐得稳那个宝座?
“我就明明白白跟你说,我本来就只是为了清除刘承朗遗党才利用邹成卓,他也知道这一点才抓紧时机做大,可是别忘了,这天下是姓刘的。
“纵使他位列三公誉满天下,只要权势太大,我就不能容他,你难道以为我父皇除掉江旷星也只是因为要保我吗?不,江旷星当时正和现在的邹成卓一样,盛名无人不知,又事事做得滴水不漏。
“我父皇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我只是不知不觉割出一道可以被我父皇撕开的缝隙,又有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次致命机会的二哥在旁助阵罢了,这各中曲折,你难道真的到现在都不明白吗?”
方茧看着刘忱凛,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是你。但我也说过,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又为何为了给自己辩解,就要把我伤口上的结痂重新撕开?刘忱凛,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那时,我是你撕开的一道缝,现在,我又是什么?你开心时的玩物,不开心时的发泄吗?”
刘忱凛听了这些话,露出难以置信表情,眼神中涌现疯狂,他狠狠抓住方茧的肩膀,“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你想的样子,不,我已经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到底要我怎样?一个善良的帝王,那种东西存在吗?还是你是想让我像你爹那样?真的相信君子至仁至善那一套?我告诉你,他落下神坛时那群一言不发的朝臣,没有一个真的信他信的东西。难道不就是同一群人,现在邹成卓死了又出来指责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们只是要权力罢了!要从我手上夺走更多!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站在一起?你真以为像江旷星一样行事,一切都会变好吗?你几岁啊?你是没有看到他最后什么下场吗?!”
方茧本一直忍耐,直到听了最后一句话,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忱凛,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用尽力气一把推开刘忱凛,刘忱凛撞在门扇上,却见方茧已经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上。
刘忱凛好像发完疯突然清醒过来的人一样,面如土色,立刻抱起方茧,一边招来了宫人去叫太医,一边抱着方茧寝殿奔去。
太医来后,诊断一番,说方学士是因气急攻心,体内气息难以接续而晕倒,要为方茧背部用针灸,于是所有人都到房间外,垂下帘子,太医在房间内用针灸同药为方茧顺通血气。
一刻钟后,方茧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被太医接在手绢中,竟是黑色的,太医看到便惊慌起来,“这、这——”
方茧抬手,摇摇头,声音很轻,“如果圣上知道,他会以为是您医术有亏,我怕我解释不清楚,拖累了您。我知道自己状况,请您不要走露风声。”
太医沉默片刻,便收好手绢,“方学士,微臣告退。”后退几步,又停下,“微臣知道方学士不必微臣多说,但医有医道,所以微臣必须告诫您,勿再起心动念,远离爱憎恩怨,心如止水,或可再得一些时日宽延。”
方茧虚弱一笑,“多谢太医。”
太医离开,在房间外轻声说着不可打扰之类的,没有人进房间里来。方茧眼睛半睁半闭,看到门扇的纸窗外,刘忱凛的剪影来回走了能有七八趟,然后终究是离开了。
他在床上着,怔怔看向房顶,目光空空,山前告别师父那一幕,又浮现眼前。这两年,他独自一人时,师父说的话,不知多少次重现。
“你入门那日我便同你交代清楚:本门对外以武艺驳杂见长,真正秘术却是毒这一门。六年间你做出你的选择,以最烈最深之毒炼血,如今炼成,从此自然百毒不侵,也能以你的血液消解世间一切毒物。但是,记住,你只有三年。”
他在山门磕头,“师父。”
“不必了,我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要再回来。真要再叫我这一声,只待黄泉了。不送。”
方茧向着房梁,向着被遮住的高高的天伸出两只手,这些天他愈发瘦了,指节上几乎皮包骨头,青筋一突一突,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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