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跨出山门,就转身朝内,缓缓,双膝跪地。
一个满头白发的人站在山门内,面目身形却是清秀青年。
青年垂目看方茧,眼神冰冷。
“师父。”方茧道。
“记住,你只有三年。”师父道,“你的命,你要挥霍,我管不了。”
“师父。”方茧又深深叫了一次,伏身叩谢。
“不送。”青年道,甩袖反身走向山门内的方向,沉重的玄玉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轰鸣。
山门已关得严实了,方茧仍跪着,对着冷清的石头磕了清脆的三下。他知道师父听得到。
但他也知道,再叫不了一声师父了。
下山后,方茧先去各地行走了几个月,然后就一直待在云银城,贩货为生,挑一扁担两筐货,戴竹斗笠,粗布麻衣,一双草鞋,走南闯北的货郎打扮,从城郊到城里卖农货,再在城里进些东西,到城郊农田一路叫卖。
十几天后,从云银城出发了一队车队,前后都有保镖护送,队尾还跟着云银城民众,都是一脸惋惜不舍,有的还抹着眼泪。
车队停下,正中,一顶不起眼的朴素轿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其貌不扬,还有几分早早衰老的苦相,像是满心都装着担忧的事。
他躬身作揖,“大伙儿别再送了,都回去忙吧。”
有人带着哭腔道:“邹大人您别走,小——”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人群中有人喊了句:“愿邹大人平步青云!”紧跟着响起了一连串喊声,“邹大人节节高升!”“恩公身体康健!”
邹成卓身子一僵,想起了什么,他摇摇头,不理那些纷乱思绪,他知道此时此刻,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吉祥话。
云银山城直到本朝才开了通路,虽然只有这一条,但为了建成这一条路都不知牺牲掉多少人。此地自古民生多艰,但百姓们偏不信邪,什么都笑对,民风豪爽乐天,就算送别也不喜欢沾巾歧路的哭哭啼啼。
邹成卓又深深鞠一躬:“借诸位吉言。”
他重新上车,车队后送别他离任的人们渐渐散去。
邹成卓六年前已有威名。朝野无人不知,此人几乎以一己之力,将神坛上的江旷星拉下马。
但那之后,他竟没有留在京城,而是主动自请去外省历练,于是来到云银城,当了六年太守。
六年后的如今,随着一纸调令,邹成卓升任正四品户部侍郎,重归权力中心。
之前送别宴上,所有人都兴高采烈,除了他。如今他独自一人在轿中,也没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
行了数里,因为山路难走,天气炎热,人与马都有些疲累干渴,于是停下,到山间寻溪涧浅流,饮马歇息。
远处,走过来一货郎,身形中等,但外衣几处绷着,分明一身精壮,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有泛红的一些疤痕和老茧,面容隐在斗笠阴影中,正是方茧。
邹成卓坐在树桩上擦着汗,抬手道:“货郎,你过来。”
“小的见过太守大人。”方茧放下扁担要行礼,邹成卓抬手道:“免了免了。我只想问问你,你在这做生意多久了?”
“小人云游四海,各处都待得不长,在这城里城郊走动只有小半年。”
“那你可觉得最近有什么东西市价波动得厉害?”
方茧犹豫,邹成卓道:“但说无妨。”
“云银城这没有,但小人之前在的其他地方,那可太多了。”
邹成卓皱眉:“可是因为市易?”
方茧点头,左右看了眼,终于把话都说出来:“市易务刚开的时候,确实是像之前吹的那样,货丰则囤,货紧则贩,小的虽然因此少赚钱,但也觉得生活便宜了些。
“但久了以后,市易务开始不准我们这些散户买卖,所有货都被他们低价收购,再到缺货时高价卖出。
“小的妻女早亡,一处待不下去还能一走了之,来云银城这样拒绝设市易的地方生存,但其他的商贾人家,不管大户还是小姓,大多凋敝难捱,因为背上债务而家破人亡者都并非个例。”
邹成卓点头,看着面前的土路,叹气:“读再多书,讲再多圣贤之言,为官者到底也不过肉身凡胎,手握不该有的权力,就必定生出贪念,越多权力集中在越少的人手里,就必定为祸一方。”
方茧站在一边没说话,邹成卓抬头,无力地笑笑,“想不到,你一个卖货郎,刚才叙述起所见所闻来有条有理,像是读过些书的样子。”
方茧笑了,拍拍胸脯,“那可不,跟着师父读书习武,别说动嘴皮子,动起手来更麻利儿,不卖货了就卖艺赚钱,一打十!”说着抽出挑货的扁担,在手里转了几个花,比那些集市上卖艺练剑的还要灵活好看。
邹成卓看得有趣,刚要说什么,却听路旁林中传来马匹嘶鸣,甚是惨烈。
邹成卓站起身就要去查看,两边林中忽然杀出数个蒙面人,数把兵戈齐齐向邹成卓方向袭来。
方茧瞥了一眼邹成卓,看到他脸上竟无惊讶面容,而是一脸平静,似乎早已等候这结局了。
但这却不是方茧要的结局。
方茧用扁担挑起一前一后两个货筐,朝着那些过来的刀兵,像划出一个扫腿,八卦似的一带,上身扭转,等转到完全一周时,已用货筐格挡住所有袭击,还借力打力,让几把刀剑偏移防线,朝袭击者面门飞去,三条黑影躲闪不及倒在地上。
邹成卓面露惊讶,方茧咧嘴一笑:“一打十!太守且去轿中一坐!”
说话间,两个蒙面人发起冲锋,未及近前,方茧扁担一挑,左右各重重一拍,两个蒙面人已经捂着肋部倒在地上,挣扎着要起身,却不由发出两声痛苦□□。
邹成卓刚躲进轿子中,方茧就把扁担横在两根轿杠上,再面向敌人时,脸上的笑意已经全然消失。
一个蒙面人似乎不把方茧放在眼里,抡着两个带刺的锁链钉锤飞过来,方茧抬脚一勾货筐,刺在筐上的剑飞出来,剑柄在脚尖一转,下一瞬已到了他手中。
那钉锤直直抡来,方茧手腕一翻,钉锤还未靠近他就中途坠落,只见那蒙面人喉头已被划开线一样细的三寸血痕,血还未射出,蒙面人已面朝下摔到地上,喉间飙出的鲜血喷射在土路上,滚起一颗颗粘着尘土的血珠子。
方茧微弓身子,持剑做出格挡架势,转着观察周围。“八。”他说道。树林中还有埋伏也未可知。
八名蒙面人这时都骤然停止动作,已看出来面前这人绝非善类。
地上捂着肋骨的两人则开始以手肘撑地往外爬开,方茧一语不发,剑起一晃,左右两人胸口已被洞穿,皆穿心而死。
周围人见此状况,开始往后退,重新整理队形,围成一个包围圈,绕着方茧走,越走越快。
方茧面无表情,向刚才挡住了数把刀兵的货筐撤了一步。
只听轿中邹成卓忽然问道:“壮士?”
话音未落,所有人同时发起进攻,方茧心中明了,知道其中必有佯装,剑柄一抖,从手中甩出一个弧形,腰腹用力,反下身子从货筐上拔下两把飞斧。
毫厘之间,从蒙面人方向射来数根银刺,齐齐贴着方茧腰腹飞过,被半空旋转的剑身碰到,偏转方向,十几根针一起打在邹成卓的轿前横着的扁担上。
方茧起身将剑柄重握手中,两把飞斧已出手,正是朝向兵器最快的那两个使银针的人,两人未料方茧反应与动作如此之快,一个一侧肩胛被削去,一个脖颈像棵被闪电劈开的歪脖子树,倒在地上。
“六。”方茧说,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余下数人知道靠速度或掩护都无用,索性齐齐向方茧的方向扑来。
方茧守在轿前,但包夹的刀兵落下时,他已经来到包围圈外,手中拽着一个蒙面人的后颈,那人已是一具尸体,方茧正把自己的剑从那人口中抽出,鲜红的血顺着长长的刃滴落。
方茧松开手中的死尸。“五。”
五个蒙面人彼此对视一样,转身向五个方向奔逃,要用分兵之计。方茧却不追去,扔了剑,从货筐底部取出四支箭和一把短弓,形制精巧,不知是什么精铁,泛着油膜浮于水面时的迷离彩光。
方茧一点脚,已站到轿顶,顷刻间四支箭以满弓接连射出,四条黑影在四个方向随着弦响由近及远倒下。
还剩一个人,跑进了路边山间,方茧跳下轿子,拿起地上的剑,在树冠间跳跃,那人还未跑出一里远,方茧已赶到那人前头,从树上跳下来,拦截在最后那个蒙面人面前,剑尖还滴着血。
“一。”手起刀落,那人已跪在地上,额头向下斜过鼻梁,一道深深的伤口向外汩汩流血。
方茧蹲下,在蒙面人身上寻找,不一会儿,被他找到一粒小药丸,表面褐色和土黄色夹杂。
把药丸放在手心,两指扶着剑刃,他在自己另一个手心划开一道口子,泛着点暗色的鲜血流出来,滴在药丸上。
那药丸竟渐渐溶解,最后只有褐色的部分留存。
方茧面无表情,说了句,“看来师父所言非虚。”
把药丸留下的渣放进兜里,方茧把血在脸上抹了两把,很惨烈的样子,跑回轿子边,气喘吁吁,但语调高昂,“邹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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