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迦低吟着,跪趴在地上时,脊背微颤,却不曾起身。很快, 他就被赫连王子勾起下颔。
赫连归雁手掌灼热, 几乎要灼伤他的面颊。次迦缓缓抬眼,望向那个主掌自己生死之人。
次迦与辉月行宫中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人或是自怨自艾,或是醉生梦死,唯独这个次迦,总一副无所记挂之状。就比方眼下,分明已然情动,可眼中还含着疏离与淡漠, 仿佛神魂已抽离出身子。
赫连归雁起初觉得十分有趣,然而时日一久, 反倒又不耐烦起来。无论他怎么折磨, 乃至于折辱,这个次迦都逆来顺受。哪怕是用上最烈性的药, 他这一双眼里,最多泛出些许微光。
他就像一颗明珠,却被大漠风沙磨去光华,经得历任主人转手,但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
不够听话,也不够温顺,还被许多权贵豢养过,依照这幅样子,赫连归雁早该玩腻了他。只是,他偏偏又有几分谈不上幸运的“运气”——跟远在将阳城内的某人有几分肖似。
说起来,自萧玉山算起,五代以前,祖辈也是关外异族人。只不过萧氏某一位祖宗走了大运,得前朝景帝青眼,至此举族迁居关内。
如今坊间文人笑话皇帝“貌美”,焉知不是借此讥讽其血统不正?
赫连归雁猛然吻在次迦唇上,狼似的啃咬,直至那人唇瓣上烙下齿印,才堪堪退离:“你服侍得很好,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我都能给你。”
次迦想了想,喘息着请求道:“小人想要那对雏鹰。”
几日以前,周边小国送了一对雏鹰来,赫连归雁本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倒教次迦瞧上了眼。
赫连归雁来了兴致,拥他入怀,含笑问道:“旁人都要金银珠宝,你却要扁毛畜生?”
次迦顺势倚在他怀中,阖上双眼,低声回答:“从前听闻旁人说过,鹰隼纵使教人驯养,也终有展翅之日,小人也想看看。”
赫连归雁似听到弦外之音,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若当真是次迦心声,也并无不妥。
自幼豢养于深宅的佞幸娈童,怎就不能期盼展翅了?
他轻笑一声,十指缠着次迦微蜷的长发,点头说道:“好,给你便是。”也不知怎的,此话说出口,竟有宠溺之意。
次迦似也察觉些许端倪,诧异地转过身来,抬起脸望向赫连归雁。有那么一瞬,他神情不再疏离,变得热切起来。
如果赫连归雁真有一丝真心,他大约都会如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暖一暖早已凝起冰碴的心。
赫连归雁与他勾唇,再度吻上去:“夜还很长,及时行乐。”
次迦昏昏沉沉,不知究竟是什么让他迷醉,也许是方才那一盏葡萄美酒,也许是情丿欲所致,也许是终归求到一丝真心。
至此以后,次迦每日小心翼翼照看着那一对雏鹰,有些时候还会直勾勾瞧着,直到出神。好似透过它们,他能瞧见更多的东西,那么虚无缥缈,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只可惜,好梦易碎。在他瞧见萧玉山时,便明白了赫连归雁之心。
一切都是泡影,纵使斑斓剔透,却免不了破散收场。在望月边城初见时,次迦就猜想,赫连归雁的确凝望着他,但又好似透过他,看见另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十分荒诞,一个辗转于数任主人之手的佞幸脔宠,竟也妄图能得到一丝真心。
有些人生而卑贱,注定在泥塘中挣扎求生,譬如次迦。但有些人截然不同,本就不该沦陷在辉月行宫。
次迦决心帮一回那名关内男人,半是出于私心,半是为报复赫连归雁。
次迦在想,如若自己出生高贵,是不是会同萧玉山一般倨傲而出众?相貌相似乃是缘分,他希望萧玉山能挣扎出去,远离这荒诞无比的闹剧。
在萧玉山逃离辉月行宫翌日,赫连归雁便已发觉,怒不可遏,命人捉了次迦来盘问。
次迦跪在地上,淡然得很,既不辩解,也不哀求。
赫连归雁坐在他跟前,冷眼睥着他:“谁给你的胆子?”
“殿下应晓得,萧公子那种人,与我等佞幸之流不同。”次迦仿佛并未察觉赫连归雁怒意,淡然说道,“辉月行宫困不住他。”
“困不困得住,哪容得你来置喙?”赫连归雁起身,走中把玩玉雕摆件,缓缓走到次迦跟前,“你是什么东西?”
次迦听得此话,只略略皱了皱眉,坦然答道:“小人什么也不是。”
这么冷冷淡淡一句话传入耳中,赫连归雁当真是怒发冲冠,拽住次迦长发,迫他抬起脸来:“贱人。”
次迦望着他,碧蓝眼眸中毫无波澜,恍如一片死水。
赫连归雁想着,哪怕他露出一丝半点羞愤之色也好。只可惜,次迦便这么疏离而淡然地接受了,不反驳,不抗争。
但这又并非逆来顺受,赫连归雁最厌恶他这幅模样不过,眼下尤甚。
求一对雏鹰是为何?难道不是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翱翔于天上吗?可是,又为何将自己当做一件死物,任人欺侮摆弄?
其实,如果他真心实意地顺从,赫连归雁不介意给他一次机会,助他展翅高飞,扶摇而上。
赫连归雁也不明白,他对次迦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愫,若说单单只为寻个替代品,也不尽然。但若说心怀情意……笑话,他又怎会对这种腌臜不堪之人动情?
赫连归雁摇着头嗤笑出声,放开次迦,负手转身而去:“你这么做,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怕。”次迦跪在地上,凝望着赫连归雁的背影,幽幽说道,“可是殿下,我早已死了啊——”
在很久以前,他沦为脔宠的时候,就已心如死灰。
“那辉月行宫又是什么?”赫连归雁猝然驻足,俨然怒极,回身望向他,“你的墓室棺椁?”
次迦回望过去,毫无惧色,堪称“诚恳”地纠正道:“是炼狱。”
“你!”赫连归雁反手一掷,便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石雕件扔出去,正好砸在次迦额角。
一时间,血流如注,顺着苍白面颊滴落,在次迦掌心汇集成一汪水塘。
次迦却似毫不知痛觉,还能稳稳当当接住玉雕,垂眼细瞧。
纵使玉雕之上已染了点滴血迹,他也能看出,这是萧玉山的面貌。他这才察觉到痛楚,却并非额头上那处,而是心头。
赫连归雁蹙眉,蓦然喝问四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他去医治?”
护卫本以为,赫连王子今日定要夺去此人性命,谁知到头来,还是下不得杀手。
顿时,宫室之内忙乱起来,有人送次迦离去,有人进来擦去地上血迹,还有人奔走着去寻大夫。
赫连归雁捡起地上玉雕,拇指抹去血迹,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算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自此以后,次迦一病不起,调理了许多时日,才能勉强下地。
===
大漠黄沙万里,连风都分外灼热,吹拂在人身上,恍如被一层棉被裹挟着,实在不爽利。
赫连归雁自望月边城归来,很是不悦,有脔宠上前献殷勤,都碰了好一鼻子灰。
赫连归雁走在前头,将罩衫衣袍摘了,顺手撇给随从,方走三五步,蓦然驻足:“次迦人在何处?”
“次迦病了许久,许是在后面小憩,殿下若是想传他,这便命人带过来。”
赫连归雁点头:“也好。”
谁知仆从尚未远去,赫连归雁又将人唤住,思忖片刻,才说道:“罢了,不必传唤,任他去吧。”
“是。”
此时此刻,次迦并不在房中,而是去了后园。他寻一处树荫坐下,看着一对雏鹰兀自出神。
不同于刚被送来之时,这对雏鹰羽翼已生得丰满,如若破开樊笼,必能翱翔于天际。
次迦思忖良久,起身上前,卸去雏鹰脚上枷锁。只听闻一声长鸣,一对鸟儿展翅高飞,只在天上稍作盘桓,便飞得无影无踪。
赫连归雁恰巧瞧见此情此景,冷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小人瞧着雏鹰已厌倦此处,故而开笼放鸟。”次迦将此话说得理所当然,似乎并不知晓,此举已冒犯了赫连归雁。
“厌倦?”赫连归雁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快步走上前去,逼视着次迦,“养在樊笼中的畜生,也敢说厌倦。”
次迦躬身一拜,转身而去:“殿下说的极是。”
“次迦!”赫连归雁总能被他这漠然疏离之状惹怒,手中一发力,便将人拽回来,“是不是我饶你不死,你就自鸣得意起来?”
次迦启唇,只说了一个字:“是。”
至于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次迦望着赫连归雁,蓝眸之中,如月夜湖面般泛起微光:“小人仗着自己与那位萧公子有几分相似,自鸣得意也在情理之中。”
赫连归雁将人圈入怀里,故意在他耳畔轻笑,好似极为不屑:“你妒忌他吗?”
次迦并没有挣扎,温顺得好似一直倦懒的猫:“我艳羡他。”
“只要你顺从,我能给你一切。”赫连归雁将下颔抵在他肩头,诱哄时语调教人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