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山又朝他踢了一记,末了,脚背隔着层层衣衫,意有所指地碰了碰要害之处,回敬道:“你是当不得皇后了,若真有心伴驾,跟着王公公做个徒弟倒是可行。”
“陛下舍得?”
“怎会舍不得?”
听得此话,储栖云摆出一副好生伤心之色、西子捧心之状:“人说伴君如伴虎,我本还以为陛下不然,如今方知此话有理。”
“再不走天就大亮了。”萧玉山见他大有喋喋不休诡辩的意思,自知磨牙工夫比不过,顿时叫停。如若真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只怕辩到日上三竿,也有讲不尽的歪理邪说。
如此一来,储栖云才乖乖闭嘴不言,推门走出寝殿。
这个储栖云啊,道非道,俗非俗,生得卓然超脱好皮囊,不说话时活脱脱一个清心寡欲修道人,只可惜生性偏爱厮混在红尘里,真教人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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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栖云随师傅踏上归程时,萧玉山才下朝,顾及身份不好亲自相送,只得命王公公前去,继而领着安风去了惠妃处。
章氏门第之煊赫乃当朝无双,并非夸大之谈,若是要追溯到五代往前,萧玉山的先祖都还是边外牧羊的,而章氏就已是前朝贵胄。能历经两朝仍屹立不倒,可见此家族非同小可。
如今,宫中传出许多流言,都有意无意地针对惠妃而来,有的是各方势力各怀心事,但更多的是落井下石。萧玉山虽苦恼于门阀士族连成一气,渐有藐视皇权之心,但也清楚得很,面对根深蒂固的大树,从无轻而易举就拔除的道理。
现如今,不但不能拔除,还得笼络着。因而,安抚惠妃必须由萧玉山亲自出马,且马虎不得。
今晨时分,已有宫人奉命送去好些东西,样样都是惠妃喜爱之物。眼下光景,皇帝又亲自前来安抚,外头惠妃地位岌岌可危的流言不攻自破。一群小宫女个个面露喜色,忙不迭进去通传,生怕陛下忽然离开。
在萧玉山心里,一直对惠妃怀有几分敬意,无关出身与门第,而是因其腹有诗书,气度不俗。既不谄媚于君上,又通透练达于人情,如此名门闺秀,怎教人不敬重?
只可惜,如此才女托生于章氏一族,注定要卷入权潮欲/海之中,随时都有倾覆之灾。
萧玉山与惠妃说了好些安抚之言,教她莫听流言、莫要多心。惠妃一一都应下了,神采如常,又与萧玉山聊了好些旁的,似乎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不曾入过耳。
识得了时务,稳得住心性,才能走得长远。这便是惠妃卓然出众的原因,也是萧玉山欣赏她的缘由。
萧玉山自仙蕙宫走出来时,安风跟在后头嘀咕:“女人,真是麻烦。”
“胡说。”萧玉山驻足,回眼望向这尚未开窍的榆木疙瘩,无奈道,“女子若是个个聪慧如惠妃,还真算不得麻烦。”
听得萧玉山所言,安风的冷面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疑惑。也怪不得他不解,少年郎尚未婚配,又无心仪之人,自然不懂此事。
萧玉山慧黠一笑间似含千言万语,却不曾与安风说出口,唯有一双笑眼比桃花艳烈。
安风常猜不透皇帝之心,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由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事情未吩咐属下?”
“倒真是有。”萧玉山记得自己比他略长两岁,仔细算来,安风也到了娶妻之龄,“寡人在想,是该为你赐婚了。”
安风听得,竟是大惊失色,满面为难:“微臣……微臣尚未建功立业,无心娶妻生子。”
萧玉山本是半真半假想逗他,谁知惊得安风语无伦次,蓦然笑出声来,摆手道:“罢了罢了,姑娘跟了你还不得闷死?再过两年,等你长进些再说。”
安风如释重负,默默舒一口气。谁知他这口气尚未喘平,又听萧玉山道:“安氏一族家大业大,若当真要选,寡人必为你寻个如惠妃那般聪慧情练达之人,也好为安家打理后宅事宜。”
安风险些给他单膝跪下,以表不愿娶妻之志,一张冷漠脸生生憋成内伤脸。萧玉山见他委实可怜,终归不再说笑,谁知才转身走上三五步,忽又转身,笑得似狐狸狡黠:“你不会是——”
安风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好似要被看穿了去,顿时警铃大作:“什么?”
“无事。”萧玉山再度摆手,并未将话说完,可俨然满面了然之色。
安风默然跟随着陛下的步伐,一路走一路想,果真是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第5章
五、伴君如伴虎 (中)
大燕皇位传至萧玉山手上时,已是第三代,历经两代帝王近百年励精图治,现如今已国富民强,俨然太平盛世。然而,弊端也在这时候现形,门阀士族间利益盘根错节,在无形中织就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这张网高悬在萧玉山的皇位上,兴许再等些时日,便将遮天蔽日。
近日来,朝中总不太平,新君继位必要大赦天下以示仁德,无论死牢中的重犯,还是罚作苦役的囚徒,都盼着这一日到来。然而,大赦名单尚未拟定之时,萧山铁矿忽生暴/乱,苦役打死打伤监工小吏数人,主犯随后逃入深山,至今寻不到半点踪迹。
先帝与晋安王手足情深,向来不分彼此,连萧山铁矿也交由其监管。晋安王的确不负所望,数十年来,铁矿账务分明,开采得力,从未有暴/乱一说。现如今,晋安王才将此等要事全权交付给嫡子萧玉琮,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怎教人不忧心?
于萧玉山而言,这又是一道难题,先不说能不能重责萧玉琮,便是如何发落那些苦役,都要费好一番心思。
法不责众之理世人皆知,萧山矿场里的苦役十之八九参与暴/乱,又好巧不巧发生在大赦前夕,教萧玉山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真正是棘手。
若是都杀了去,则百余人将遭削首之刑,只怕他萧玉山头上又得顶上“暴君”二字。但若不杀,则法理不存,岂非动摇立国之本?
为今之计,只得先将暴/动之人看押,再遣亲信亲往矿场查案,寻到逃匿在外的三名主犯。
杀三人以儆效尤,留百人以示仁德。萧玉山想定,命人宣尚书郎叶文卿入宫。
安风站在一旁,听到“叶文卿”三字之时,一张冷得好似结冰的脸忽然生出些许波澜,仿佛冰河碎裂:“陛下当真认为叶文卿能担下如此重担?”
安风素来不妄议皇命,此刻忽然为那人发声,教萧玉山着实讶异:“怎么,你认得此人?”
安风坦诚说道:“当年先帝广纳贤才,唯有此人布衣草履而来,自是难忘。”
原来,这叶文卿家世比不得旁人,祖上虽也曾显达过,乃书香门第,可惜到了他这一代,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户。到底也算他争气,未辱没昔日的门楣,在一众士族子弟里头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萧玉山也是自那时注意到他,数年来有意无意结交、试探,看他在官场跌跌撞撞,却一直不曾提携。
“兴许,此番是他扶摇而上之机。”
萧玉山新君继位,在门阀士族环伺的朝堂里,需要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心腹重臣。所以,此回不但是给叶文卿一个扶摇直上的机会,也是萧玉山重洗朝堂的第一步棋。
安风只是心性耿直,却不糊涂,多年来跟随萧玉山左右,脑袋总比寻常人活络。听得此话,隐约猜到皇帝之心,当即单膝跪下,作请命之状:“陛下,臣恳请代替叶大人调查此案。”
“你这是在毛遂自荐?”萧玉山似笑非笑,望向安风之时眸光灼灼,恍如能洞悉其内心,“只可惜,此事不能由你来做。”
安风抬首望向萧玉山,犹不死心,追问道:“臣斗胆问一句,此是为何?”
萧玉山正襟危坐在主位,双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睥着躺下长跪之人:“寡人只问你,你是何人?”
安风虽不解,蹙眉答道:“安风。”
“你是安风,一言一行都象征着安家。”萧玉山睥着他时,面色无波无澜,唯有一点浅浅疤痕落在面颊,笑靥似的称出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是寡人亲信,一言一行,都是寡人的意思。”
萧玉山说得极是,若是此案交由他来办,稍有差池,都是在为安氏一族树敌,甚至教皇帝骑虎难下。利害面前,安风哑口无言,但依旧单膝长跪,不曾起身。
“陛下,叶大人已候在门外。”
王公公一声通报传来,安风眉头紧锁。萧玉山命他平身退下,无诏不得入内。安风不得法,唯有行礼退下。
丹樨下,身着文官朝服之人与安风擦肩而过,挺直了松竹似的身姿,走入朱门之内。但他并不知晓,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安风脚步一顿,犹疑一瞬,可终归不曾开口说话。
风波一旦卷起,总有无辜之人要被卷入其中,绞得连骨渣都不剩。也不知这意气风发的叶文卿,能在风暴里撑到何时?
不到一个时辰,朱门再度打开,恍如瘦竹的青年人迈出门槛,面色泰然。
安风方要走进去伴驾,便听王公公低声道:“陛下有旨,命安大人送尚书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