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达曦长成了二十岁,母亲还是以为只要她的揽晖吃饱了,揽晖心里的烦恼即便不会整个地消散,也会像自己给揽晖做的生煎、银鱼炒蛋,被揽晖一口一口地吃没了。
母亲像清清绿绿的藕花池里的白莲藕,可这藕是棉花糖做的。母亲被方达曦的外公与父亲,乃至方达曦保护得太好,才会在方达曦给她讲完昙花一现为韦陀时,哭着问儿子“佛祖为什么要这样”,才会被几个推婴儿车的女人炸死在了九道江的桥头。
如今,母亲在棺材里,方达曦在棺材外。怎么想,都是太远的路。
“先生,帮帮我。”
方达曦低头去看,是个脚上套麻袋的孩儿。大略是才换牙的缘故,孩儿说话些许漏风。他又去瞧孩儿的脖颈,细得叫人两指就能掐断。
他倒没将孩儿的牙口掰开揉碎了问真话,还笑了。
方达曦:“我要怎么帮你呢?”
方达曦随孩儿进了胡同,孩儿从发堆里捏出两块藏得不那么精明的董大头,背着人悄悄告晓方达曦,自己是拿人钱,替人办事的。
阿西:“你要想着怎么跑,我再给你招引警察过去!”
方达曦伸手去揉阿西的发,但这发像是遭了刮风雨淋的鸟巢,以至叫他没能揉开,还险些分了心。
方达曦:“他们将要紧事交给你,看来是不行的。孩儿,你办事可不大牢靠。”
阿西:“我不知你到底好不好,可你看起来已经不坏。他给的银元我是不能不要的,可我也想你自己计算好要怎么跑。”
方达曦:“你走吧。”
阿西太不放心,于是成了平京城老头儿手里提溜的黑八哥。
阿西:“可你自己想好要怎么跑了么?我招警察来,这事我办得牢的!”
方达曦终于对这八哥心软,将身上的昵外套脱给了八哥。
方达曦:“看来你已经做过不少坏事。不走的话,就在这里等我,保利钟再响的时候,我回来。如果不想等,就把这件衣服卷个包藏一藏,别被旁的乞丐看见。今个是除夕,明个是大年,当铺都不开,过个三四天,你再去当铺,把这衣服当了、卖了都行。大略也能换四五百。自保的事,我不教,你自己学。今个的事,我也不跑,我要脸面。”
方达曦再转身时,胡同一头的人已经踩上了他的影子,他刚要动脚面便就被人套上麻袋,给架走了!
等方达曦再瞧着光亮,他已被人架在了静蝉路三号院李凌兆的跟前。
那个为了两块董大头而诱骗自己的孩儿,已经被人捣得躺在地上,是死是活,看不真切。
“小崽子要叫警察,叫我事办不成,那哪成!就一并带过来了。”
说话的李凌兆穿得标致,长得也是昆山小生的模样,可五脏和腔骨里的秉性却给他自动画上了丑角的三花脸。
这处是九道江下游的一处废仓,人从这里跌进九道江,尸首能轻易被带出沪城,就跟天上下的雨落在九道江似的,没人瞧得着,瞧着了也是少怪。可明明九道江畔的玉兰花落进江里,还偶有人要顶体面地替花儿们吞声忍泪呢!
可见乱世里头,人命还不及落红呢!
李凌兆:“揽晖也别只怪我,咱们抢买卖本也是不打算连累家里人,可我那时还以为车里坐的是你呢,哪晓得是令堂呢!”
方达曦:“李爷还是耐心少了,您们那天要是挨到下午,坐车的人就是我了,这下折腾了吧?李爷看着老了许多,上个除夕见时,李爷腰还没这么弯呢,怎么做一年的走狗,能叫人老三十岁?”
李凌兆手里的枪磕在方达曦的脑门,拇指一抬就要上膛。
李凌兆:“好在揽晖老不了,揽晖只能活二十。”
方达曦:“李爷放下吧,要是没个防备,我哪敢就这么跟着个蒜大的孩子过来?李爷心不善,怎么还能指望我也心善?我是干啥啥不行,惜命第一名。孤勇?可做不来!干那事的都是傻子!把命留下,还把事儿给办了,那才好。我不拼命的,活不够!我就是来瞧瞧到底是谁害了我母亲,晓得了是李爷,我也省了心,自以后就不找旁人算账了。”
李凌兆的心袋子被方达曦言语化成的大鸟啄漏了,袋子里原有的几摞筹码也全被掏成蝴蝶飞走了。
他太晓得方家这个新家主了!
方家兴荣了十六代,祖卿方贝宁做丝茶发了家,十二世祖方易萱十五岁便做了秀才。到了方达曦祖父方介直辈,就更成了不可为、不可执的天下神器。
那年方介直身怀采薇,本已致仕做了旅居海外的大学物理教授,但因国内战乱,被当时的大总统拍了份电报: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方老人因此受任而归,奉领临时政府的总理职位。挽狂澜于将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此大义存、父子笃、兄弟睦、夫妻和,才有方氏十六代的家之肥。
可到了方达曦父亲方正岭这辈,方家不知为何进了小刀会,后更有其子方达曦立了沪城“申帮”。
祖宗们因此闹了脾气,方家的园陵,不闹鬼,闹地震!
沪城百年玉兰树结果前总要落花,有些花落上泥土,化作春泥更护树;有些花落进九道江里,至少能叫九道江好看些;有些花落进了臭粪坑,何止只是沦落了!
可见,根源博本,护不住子孙抽芽十七世。
李凌兆与方达曦算得上是老邻,二人在静蝉路上三户之隔,李凌兆有时觉着方达曦是风暴海里的小船,有时觉着方达曦是扎根在大地上的大山,明明是世家的种,长出的却是市井的秧苗。
李凌兆:“揽晖,有话直说吧不如。”
方达曦笑出了早进了土的爷爷的和蔼,他将李凌兆的两个手下拨开,走过去瞧阿西。拎着阿西身上的昵子衣领将人捞起来看了一眼,见人还有吸气进肺管子的劲儿,好赖放了心,便就又从一旁抽了把只剩三条腿的椅子坐了下来。
三条椅腿将阿西圈在了方达曦的身子下。因方达曦的板正“一人当关”,身下的残疾椅子也跟着“万夫莫开了”。
方达曦:“李爷也有个儿子吧?听说李小公子脚底板长了鸡眼,我刚才请人扛李小公子治治去了。才讲明,李爷不怪的吧?”
李凌兆:“方达曦!不牵扯家里人的!”
方达曦:“李爷对自己是真客气、真心疼。就许您害我母亲,不许我绑您儿子?没这道理!我许您翻身做主人,可绝不是叫您骑我头上来!我看李爷现在也没底气了,那我往下的谈话,就以打家劫舍为主,恭贺新禧为辅了?”
李凌兆:“揽晖,对不住,我那……”
方达曦:“李爷,可没什么对不住的。大不了,我立马也对不住您一回就成了!”
方达曦抱着阿西走回自己的车时,他觉着自己的脸上被人刺了青,是硕大又招眼的“大好人”三字!
只是等闻见怀里的孩儿有些馊,方达曦脸上好人的光荣立马就褪了颜色,他颇嫌恶地将孩儿放在了车后座,自己没坐进去。
“嗡~”保利钟正好响,除夕夜算守完。
方达曦关上车门又拍了拍前挡。
方达曦:“炳叔,先带他回去。”
炳叔:“那大爷您呢?”
方达曦:“我去江头喝喝风,想想事。没事了炳叔,李家用来顶天立地的大的、小的都在我手里。现在我脸上长了麻雀斑,李家人都要心疼!”
九道江桥上的风,哄小孩似的吹化了方达曦黏在一起的胸怀。母亲枉死后,他的心肺肠胃肝就揉在了一处,凉凉的,化不开。
贴着心口的口袋里,放着母亲发间的半颗珍珠,剩下的小半颗一直没下落,要么被□□烧化了,要么被当时爆炸的热浪吹进了九道江。
总之,没了,就是没了。
危难、伤痛与无助中的人,总愿意迷信。这个除夕夜,方达曦不打算跟母亲要压岁钱,只跟母亲要那半颗丢了的珍珠。也不大急的,只要母亲记得回来给他就行!
他的喉头早就又肿又疼,以至就这么四下无人地哭了。
情绪不大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们只会被主人活埋,然后等待时机,手里多了把锤子,再重来。
心如捶鼓,有时讲的只是“心疼”。
方达曦裹泪的眼睛,不使坏时,是他母亲的温墩,作坏时,就是父亲的凶戾;他的嘴是机关枪,说出的话是子弹爪子,常年的红润像是吃了辣;身板和倒在地上的影子是九道江桥上的撑石墩,巍巍峨叫风和江水撞不动。
九道江桥离不了撑着它的巨石,九道江离不了九道江桥,沪城离不了九道江。
于是,静蝉路七号院的家主方揽晖咳嗽一声,整个沪城都要跟着感冒!
沪城人猜测方揽晖的申帮财库繁茂,能叠起来去够天上的太阳,那么他这个人也必是凶神恶煞,睡觉时也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叉着腰的。
可沪城的人猜测不着,方达曦也会哭。家里的男长去世时,他愿忍着,可轮到了母亲,他就要哭一哭!
怀橘在母亲膝下,九十岁的老人,也能继续做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