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随时都由陆怡护卫左右,这不奇怪,可今天为何突然带了个……少年?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未及冠,长长的发辫就这么垂在背后,表情比陆怡还瞧不出端倪,仿佛雕刻精致的木头,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唯独一双深邃的灰色眼睛有些活气。
接触到少年的目光,宦官不由得收回视线不敢再看,暗自腹诽:“这豫王最近越发奇怪,找个高车人做护卫也就罢了,这会儿……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死人!”
明月不知他想了些什么,见人不再盯着自己,无所谓地低头看掌心的薄茧。
“本王前去太极殿与陛下议事,你们不用跟着了。”高泓对陆怡道,“你带着明月四处走走,此间规矩不严,除了后妃居所不得靠近,花园里转转尚可。大约半个时辰后,若本王还未传召,带着明月先回王府。”
这命令有些奇怪,他不避着皇帝的耳目,以显示自己足够忠诚。
陆怡颔首:“是。”
高泓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换上可掬笑容:“陈公公,走吧?”
“是、是,殿下。”宦官又是拜了一拜,这才继续走在前方为他引路。
高泓的身影渐行渐远了,明月眨眨眼:“陆大哥。”
他与陆怡关系不差,许是他们这一支影卫都不是汉人,虽然时间长了不把自己当异类,到底身为外族而为旁人不容,逐渐生出抱团取暖的意思。陆怡外冷内热,私下对他们都不差,明月在其中年纪最小,他自然关照得多一些。
陆怡看他一眼:“王爷这么说了,你照做便是。”
明月一张少年的脸上浮现出细微的兴奋,声音都跟着高了:“真的?”
陆怡吝啬地笑笑:“陆大哥暗中跟着你。”
明月用力点头:“好!”
日上中天,露水尽数晞干,紫微城巍峨的宫墙,琉璃闪闪发亮。
尽管得了命令可以随意,明月却未必敢放肆。他第一次入宫,原是为了护卫高泓,眼下高泓不需要,他也没胆子走得太远。
紫微城布局简洁,文德门后,穿过太极殿偏厅外的回廊,再走过几处人烟稀少的宫室,便能看见御花园的一角。
明月略一思索,此时春日正盛,百花争艳,不如前去一看。他知晓陆怡就在附近,寻了个回廊尽头的凉亭,靠在上头,小心翼翼地坐下。
凉亭应当有个雅致的名字,明月仰头看那行云流水的笔画,他不认字,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得作罢,装模作样地研究一番后打了个哈欠。
此处临水,又处花园与前朝的边界,连侍卫巡查都要半晌才路过。
“陆大哥,皇城守卫为何如此松懈?”明月声音低,不仔细听时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陆怡人不在旁侧,话语却丝丝入扣传来:“陛下不喜欢太多人伺候,至于原因,我不在朝中也不在宫中,无从知晓。只是偶尔听王爷提起,除却皇后娘娘居住的北殿,整个紫微城的守卫看起来都不十分森严——只是暗处是否有耳目,不得而知了。”
明月若有所思:“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吗?”
陆怡道:“比起明处的守卫,兴许看不见的才更令人心生敬畏。”
明月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也并不像其他听见这番话的人一般四处张望。陆怡看他反应,越发印证了心中猜想: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心性兴许真如王爷所言,是块天生的璞玉。
只是璞玉需雕琢,也不知日后会被折磨成什么样。
思及自家王爷那些不可说的手段,再看向面沉如水的少年,陆怡打了个寒颤。
明月坐了一会儿,他耳聪目明,忽地站起身。
隐约的呼救不知从何处传来,他侧耳倾听,片刻后望向一个方向:“陆大哥,你听见没有?”
“去看看。”陆怡道,语气强硬,是在命令。
下一刻明月身形一闪,已经没了踪影。
“来人啊!救人、救人!”
“殿下!殿下!求您了,快下来吧——”
“卫队去哪儿了?!”
几名穿着杏色襦裙的侍女急得团团转,围着一棵高大唐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焦虑地往树上看。半晌听不见回答,她们迎向天光,冷色衣角翩然而过。
其中一人捂住心口:“阿芒姐姐,怎么办呀!殿下不应声,此处远离北殿,又摸不着前朝,咱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头弄伤了殿下……”
被她求助的领头的侍女应当颇有地位,衣裙也和其余人不同,是一抹秀雅的天青。她听了这话,又仰头望了望,彻底见不着人后道:“叫人去请徐辛将军,去了么?”
先前说话那人道:“去了!只是徐将军不知在何处值守,怕……”
阿芒舒一口气,低头除下不方便动作的绣鞋,正要攀爬,树上忽然有什么物事坠落。几个女子发出尖叫,随后七手八脚地接住。
阿芒定睛一看好险没气背过去——
那被从树上扔下来的,俨然是只黑猫!惹得主子还在上头的罪魁祸首!
她拎着那只猫的后颈皮,欲言又止,听见树梢传来清脆的少年声音:
“阿芒姐姐,猫,接住了么?”
“殿下别闹了!快下来!”阿芒太阳穴突突地跳,“叫您母后知道,非把您关起来抄书不可!”
树梢片刻的安静,那少年话中带笑:“可是我下不去啦!”
阿芒愣道:“什……什么下不去?”
“我一松手恐怕要摔!”那少年说着,竟毫无危机感。
阿芒两眼一黑。
正在此时,一条身影从远处疾速奔来,略一停顿后三两下踩上树干。几个侍女受到惊吓,恰逢皇宫巡守路过,立时便要告状。
“诸位稍安勿躁,那是豫王殿下的人。”
阿芒狐疑地转过身,对上个高大的青年人:“阁下是……?”
来人气定神闲:“在下陆怡。”
他们说话间,明月已经灵巧攀上树梢。唐柳的枝条柔软纤细,万万受不起重物,可他一口气提在丹田,身轻如燕,片刻平衡后便站稳了脚。
足尖一点,他分开缠绕复杂的枝条,看见颤巍巍抱着一条横生树枝的少年。
他呼吸略微停了一拍,但扫过少年眼中明亮日光。
“哎,救兵来了!”那少年一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伸出手便要他扶着自己——
可惜乐极生悲。
那条枝桠十分柔韧,他松手的刹那,直接带着整个人往下坠去!
明月来不及思索到底如何,本能地荡过去,即刻一把拉过少年的腰,不顾是否会拉伤这位显贵,将他头脸护住,按在了自己胸口。树高数丈,跌下去也摔不死人,明月用力抱着少年,再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下一刻脊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草地再柔软,他也摔了个七荤八素,耳鸣眼花,半晌没回过神。
一群人涌上来,侍女声音尖锐得很,叠在一起听不分明,又因为焦急显得格外刺耳:“殿下?!殿下没事吧?这是——”
怀里的人动了动,掀开明月的胳膊艰难地爬起身。
“我没事儿。”少年心有余悸地仰头看了眼。
阿芒慌忙替他拍干净下摆的泥土,手刚伸出去,却被少年拦住了。
一抹月白在眼前晃了晃,明月好不容易从摔落树枝的痛楚中缓和过来。他手掌撑住地面,正欲如同每一次受伤那般自己爬起来,眼底忽然出现一只手。
白净,骨节匀称,不沾阳春水的娇气,这时有一点擦痕,透出惊心动魄的血丝。
他顺着抬头,看见了手的主人。
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下巴尖尖的,脸上扑了点灰尘泥巴却掩不住光华。因上树那一茬他的发丝凌乱,挡住了一双上挑的眼角,却没挡住眼尾赤红的朱砂小痣——
左右各一颗,对称工整而诡异。
他笑起,手固执地伸着:“多谢,我拉你起来。”
明月被那个笑容攫夺了片刻理智,鬼使神差般握住了他,就这那一点力度挣起身。那只手握着他不放,明月猛然惊醒,往后一抽,静默地站在一旁。
那少年满意极了,朝他笑得越发开怀:“你叫什么?”
明月:“……”
见他不答,那少年恍然大悟,自报家门:“我叫做高景,景明的景。”
周遭的目光随他这句话,一起落在了明月身上。他从来没遭遇到这么多人注视的待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看向唯一认识的陆怡。
高大的卫队长朝自称高景的少年行了个礼,周到道:“既然殿下无事,臣告退了。”
他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地沉默不语。那少年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轻笑一声,先自行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高景拐过树影,陆怡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你呀,可是惹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明月诧异道:“怎么?”
陆怡似笑非笑:“没听见他的名字么?当朝年号为何,可还记得?”
明月一怔:“景……”
当今皇帝单名沛,年幼登基,由生母赵太后摄政。高沛二十岁亲政,首先以雷霆手段收拾掉内忧外患,囚禁太后,流放外戚赵氏一族,收拢满朝文武。过三载,胜柔然,议和十年,免岁贡。又一年,夺回渤海主国之位,拓宽海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