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听他们叔侄对话,面上沉静如水,心思却并不僵硬,迅速地活泛起来。眼见高景被拒,也没了再在王府长坐的意思,径直叫来了人。
“罢了,孤今日好不容易跑出宫,就是想来伯父王府见一见他。这会儿半句话没说上,可见有缘无份,伯父不肯放人,孤也不强求。”高景抬手向高泓行了一礼,“眼看快入夜,不便再叨扰伯父,景儿这就告辞了。”
“本王叫陆怡送一送殿下。”高泓亲自走了两步,便不再前行。
高景脊背笔直,与依旧跪在地上的明月擦肩而过,忽然停了片刻,在他耳边留一句话。见人面色绷紧,高景轻笑一声,缓步出了王府正厅。
明月半截身子都麻了,手指掐紧衣角。
方才高景说得很快,他却一字一句地听清楚——
“贺兰明月,孤要定你了。”
随着高景离开后,王府侍卫与宫人也一一退场。日光映眼,原本的旖旎气息散去,正厅倏忽回归到从前的冷硬。
明月跪在当中,目光自始至终垂着,没有再看豫王一眼。
要说他是因为害怕,恐怕没人会信。在豫王府待了十年,从一个身量不足的幼童长成如今颀长少年,他见高泓的次数十分有限,再多的阴影也被时光冲淡一大半,怎会仍旧瑟瑟发抖。但无论周遭有谁、发生何事,贺兰明月的眼神始终黏在地上。
就好似他什么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一股清风掠过衣角,明月略微分神,视线内突然出现一双绣工精致的靴子。
“王爷。”他顺从地低着头。
“本王该夸你。”高泓笑一笑,高深莫测的样子,“但有时候,你究竟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还是真的谁都不放在眼里,本王却看不透。”
他阴阳怪气,明月无言以对,索性放空了,只觉得脚踝开始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高泓喊他:“贺兰。”
这是豫王自十年前那次以后第一次叫出他的姓氏,明月一抬眼,随后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暗自握了握掌心,察觉自己脉搏有些快。
“本王原本是打算把你送给二殿下做影卫,他年纪尚小,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护卫着,本王和陛下都会放心。”高泓道,手按在他的肩头,“但今日见你的样子……本王困了你十年,总要近人情一次——若你不愿意,此事当本王没说过。”
明月不语。
高泓嘴角下撇,是个不怎么满意的神情,森然道:“那看来你是不肯,也罢——”
“王爷安排了,奴自当从命。”他忽然朗声道,“至于愿不愿意,这本是王爷一句话的事。王爷说愿意,那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王爷说不愿意,宫里不论是殿下还是陛下来传话,奴宁可死了,也不会离开王府半步。”
厅中片刻的安静后,高泓抚掌大笑:“可叹!你倒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明月淡然道:“因为奴发过誓,此生的主人只有王爷。”
“记得就好。”高泓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王会想办法让高景如愿,但不是现在。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时兴起……不过此前宫中一遭,倒是阴差阳错,你处理的很好。”
明月应道:“是。”
高泓又道:“如今与南楚开战在即,不好贸然行动。待到安定时,本王自有办法将你塞到他身边。记得,去了北殿,你也永远是豫王府的人。”
明月立刻伏身道:“奴万死。”
高泓唇角弯弯,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看起来是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明月不再有任何表情,又变回了一块木头,快步走出王府正厅,绕过繁盛花园,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慕容赟不在,其他屋中的人也应当还在训练,他在院中的井口边坐下,清冽井水倒映出一张茫然的脸。
木偶似的精致,这回四下无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然笑了——平时不怎么有表情的少年,笑起来竟十分好看,深邃的五官都生动起来。
那双灰眼睛中有灿烂的亮光,如惊鸿般轻巧地掠过。
冥冥有个声音告诉他,无论是来到豫王府的原因还是被选入影卫队,这些动机都不单纯,也不可能是巧合。
贺兰究竟是他,还是指的旁人?
高景,他默念过这个名字,或许这就是一直等待的机会。
第6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一)
高泓所言“等待时机”,竟几乎等了一年。
景明十五年的立夏,驻扎荆州的北宁军队以疾风之势席卷了南楚守卫,随后彻底占领荆州,水师顺流而下,一路将战火烧到了江都。
当年天下二分,南楚高祖李业病逝、宣帝李玄即位时,尚可与北宁一战。而后李玄突发恶疾,匆忙传位侄儿李揆,是为文帝。
楚文帝早年励精图治,与北宁维持了半壁江山的和平,晚年尊道教为国教,以至于待到如今的南楚皇帝李岐登基,整个南国盛行清谈之风。
光是如此还好,可李岐又沉迷九转还丹术,彻底荒废了朝政。南楚四十余年不识干戈,北宁皇帝方才亲政时便可攻下二十七城,逼得李岐纳贡赔罪,而今过去十余年,北宁铁骑越发训练有素,南楚脆弱的防线不堪一击。
新年方过,前线传来战报,江都大捷——
取下江都后,离南楚都城江宁仅一步之遥,南北一统局面近在眼前。
李岐这时终于慌了,派遣三位南楚名士前往洛城求和,皇帝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提出一列苛刻要求,双方暂休兵戈百天。
日渐入夏,南楚皇帝李岐削去国号与帝号,沿用北宁纪年,岁贡加重一成,并派遣名满江南的皇三子李环与大学士傅春笙至洛城为质,以示忠心。
至此,北宁一家独大。
七月初七是高景的生辰,对皇帝而言不可不谓之双喜临门。又逢七夕,洛阳城内张灯结彩,红白双色绸缎扎出天河模样,浮渭河面灯光盏盏。因日子特殊,暂停宵禁,城中百姓前往浮渭河观看皇城庆贺烟花,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不亚于上元夜。
宫外喧闹,宫内也一派喜色。
生辰虽也不是什么要紧岁数,前线大捷,又是节日,加在一起总归令人开心。北殿内灯火通明,皇帝亲自摆酒设宴,皇亲重臣均到场,推杯换盏间笑颜逐颊生。
鹊桥渺渺,银汉迢迢,端的是一场如梦佳期。
生辰宴主角高景却并没想象中的欢喜,他看向殿内舞姬楚腰摇曳,毫无兴致。跪坐在身后的阿芒正替他挑掉鱼刺,高景单手托腮,无聊极了。
风轻惟响珮,吃喝都没了意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景儿,今日生辰,为何闷闷不乐的?是觉得父皇怠慢?”
高景连忙转过头,见手持玉杯的正是皇帝。
他身边跟着豫王,见了那一脸惶恐表情,不由得笑出了声:“皇弟,你吓到景儿了,小孩子坐不住,臣猜他是累了。”
“啊……父皇,伯父。”高景起身想行礼,被轻描淡写地制止。
“出去玩吧。”皇帝忽道。
高景一愣:“父皇何出此言?景儿并未……”
抬手打断高景的话,皇帝宽容地笑笑:“朕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你在想什么。酒过三巡,看一群老家伙们互相卖弄定然无趣,今日不拘着你了。”
高景喜出望外,乳燕投林似的扑进皇帝怀中:“多谢父皇!”
旁边豫王不失时机道:“景儿,伯父给你准备了贺礼,这下巧了,带你去瞧瞧,如何?”
他只有十五岁,好奇心重,闻言立刻起了兴趣。高景嘴上说着“伯父送来的那些珊瑚珍珠不是极好吗”,却亲热地任由豫王搂过了他的肩,带着往殿外去。
望向他们身影远去,皇帝若有所思。
“皇兄在想什么?”蓦地有声音响起,他循声而去,高潜手持山水折扇,正目不转睛地欣赏舞姬飞燕一般的舞姿。
“豫王兄与景儿倒是关系甚好,情同父子了。”皇帝道,颇有失落之意,“而朕这些年忙于朝政,已经许久不曾与景儿谈心……朕做不了合格的父亲。”
高潜道:“皇兄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如何兼顾此任?有得必有失,景儿年纪不小了,终会明白你的苦心。”
皇帝叹道:“但愿。”
高潜轻轻一笑:“何况叫豫王兄同他交好,总不是坏事,免得豫王兄成天流连烟花场所,带孩子么,养养他的耐心。”
听了这话,皇帝忍俊不禁道:“你自己以前是个半大孩子,说起话来就少年老成,如今年岁渐长,开始纠结起了豫王兄的家里事!看来朕应当早些替你寻个闺秀女子……”
“臣弟不用。”高潜看向他时眼神有光,轻声道,“臣弟是为皇兄鞠躬尽瘁,哪有旁的心思?何况这副病弱残躯不知能撑多久……算了吧,皇兄。”
后半句话落在越发激烈的琵琶声中,银瓶乍破,一声嗡鸣。
皇帝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了聋,他哀叹片刻,拍拍高潜的肩膀,在他身侧的空席落座:“今天是好日子,不提别的,皇兄陪你饮一杯。”
“多谢。”高潜道,视线重又落在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