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方才十五,没到听政的年纪,可自小经历过赵太后之乱,又天资聪颖,在政事一道上似乎早已无师自通。
“豫王兄向朕要了那个孩子。”皇帝突兀道。
高潜略一思索:“明月?他还小。”
皇帝道:“朕并非不信豫王兄,但他与贺兰……”
高潜飞快地打断他:“为这点事株连三族,大张旗鼓……皇兄,臣弟以为不妥。”见皇帝不语,他又兀自说了下去:
“贺兰茂佳谋反铁证如山,皇兄可以暗中赐死三族,对外只言陇西王自尽,其亲族畏罪迁出银州。皇兄亲政至今尚有暗流涌动,经此一役,亦是敲山震虎,从此朝野无人妄动。陇西王覆灭,塞北三族中,宇文家不问政事,元氏虽在朝廷已无军权,西军知情者流放途中暗杀,其余部署收编——至于孰是孰非,便由他人说吧。”
他言罢,看向沉默的皇帝,对方一声叹息:“潜弟是在宽朕的心,朕知道。”
“臣弟也想问,皇兄为何……”高潜突然咳嗽起来,他弓着身,察觉背心一暖。皇帝亲自替他顺气,另一只胳膊回护着孩童。
皇帝问:“怎么又犯了病?朕上次派御医去你宫里医治,尚未找到病根吗?”
高潜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还不是小时候的症状,不碍事,臣弟拿药当水喝,就为了多活几年,替皇兄分忧解难。”
“莫要胡说!”皇帝皱眉,语气也严厉起来,“你要好起来,要长长久久!”
高潜不言不语,只是笑,那笑容仿佛长在他的骨头里,总显得万分乖巧。他直视皇者的面容,并不理会这句关心:“皇兄,大宁立国,贺兰氏有汗马功劳。陇西王与你自小也是一起长大的……你真忍心么?”
皇帝冷道:“他已自尽了。”
高潜笑容蓦地冷凝片刻,竟是愕然。
皇帝道:“如今朕只担心豫王兄,母族尽殁,他虽不说,到底会怪朕的。”
高潜轻声道:“臣弟倒是觉得豫王兄那头,皇兄不必担心。德太妃已看破红尘,而他虽有贺兰血脉,到底是大宁的亲王。”
半晌缄口,皇帝终是道:“朕有时候真希望泓哥有什么便说出来。”
“是么?”高潜笑道,“可臣弟倒希望,豫王兄最好永远不要说出来。”
他话里有话,皇帝刚要问,手间突然一冷。原本风平浪静的池塘顿起涟漪,身后侍女慌忙撑伞而来。
“下雨了,皇兄。”高潜接过伞,亲自替他遮住风雨,“臣弟陪您送景儿去北殿吧。”
细雨绵密沾湿新抽叶的杨柳,紫微城中泛起一层润泽的水雾。
※※※※※※※※※※※※※※※※※※※※
参考制度前期没有规划……就一通乱写
每天晚上七点,存稿充足放心跳坑
第3章 凤城何处有花枝(一)
把全身都打断了似的疼痛,眼前昏黑。
如堕冰窟,可心里燃着一团火。
一人比冰窟还冷的声音响在耳畔:“想不明白,本王何必留你这条命!”
他猛地睁开眼睛。
举起双手,上面除了常年握住刀剑磨出来的一层薄茧和几道极浅的伤疤,并无臆想中的冻疮与鞭痕。他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发现周身只有肌肉酸痛,一翻身坐起来。
窗缝间透入一点天光,太阳尚未升起,还没到平时起床的时候。
他捂住脑袋,想把那个诡异的梦境赶出去似的用力晃了晃,未果后索性起身。推开房门,是个四方的小院,角落一口井。他走过去,打了一桶井水,随后没有半点犹豫径直从头顶浇下,总算短暂地驱除了噩梦。
这动静惊动隔壁厢房的人,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个身量修长的少年人。弱冠之年,肩背已有了成年的宽厚,薄薄的肌肉线条覆盖周身。
他靠近水井边的人,大咧咧地揉了把眼睛:“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啊!明月,一大早就冲凉水,也不怕生病。”
“赟哥。”被唤作“明月”的少年淡淡道,“多谢,我习惯了。”
比起面前的慕容赟,他要小上几岁,不仅有个秀气似姑娘的名字,长相也不同于对方的五大三粗、浓眉大眼,是极为精致的英俊——
高鼻薄唇,肤白如雪,隐约可见几分番邦风情。他的眼窝很深,可眼角微微下垂,原本凌厉的轮廓因这一点弧度蓦地温柔不少。
只是表情木木的,像个逼真的人偶。
这时他赤/裸上身,被那桶水浇得湿透了,不甚在意地伸了个懒腰。长至腰间的黑发编成一股垂在身后,背对着同伴时,露出脊骨上狰狞的伤疤。
自左右两肩而下,于后心交叉,是个倾斜的“十”字,颜色暗红,透着血痕似的,总像没好全,让人错觉能从这两条伤疤看进他的骨骼。这疤痕仿佛禁锢,又像破茧而出的蝶翼,在脊背留下丑陋的伤口。
本朝开年保留着奴隶交易,后来律法虽废,仍是有贵族偷偷豢养。奴隶身份代代相传,直至今日,少量皇族府中依旧养着做苦力的奴隶。
这群人祖辈都被打上了烙印,永世不得解脱。而这斜十字的伤疤,便是自少年时以特质长鞭沾上特质药膏,烧得滚烫后一气呵成,此后经年都是暗红模样,像绳索缚在脊背,成了他们低人一等的证明。
每次见它,慕容赟总忍不住心惊胆战,直觉他还在痛。
叫明月的少年背后长眼,尚未回头却已经知道慕容赟在盯着他看,略微偏过头:“怎么,昨日训练时我身上有伤?”
“有几处淤青不散,叫你怕疼。”慕容赟就坡下驴,连忙走过去,亲亲热热地搭上他的肩膀,“可要赟哥帮你推开?否则今日伤的更甚。”
“不必。”他谢绝后兀自走向卧房。
“喂,明月!”慕容赟喊,见少年足下一顿,又道,“昨夜你睡下,王爷过来咱们院子里瞧过,喊我告诉你,今日随他入宫一趟。”
“要我跟着?”明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慕容赟道,“但卫队长会与你同去。”
跟随王爷入宫的机会不多,是极为信赖的表现。可明月只说一句知道了,也并未对此殊荣做出任何表示,一扭头关上了房门。
慕容赟站在原地,良久笑着自言自语:“这臭小子!”
小院四方,慕容赟住的东厢房,西厢另有主人,坐北朝南的院落正中分明该是主屋,此刻分出一间小小厢房,便是明月的地盘——他没资格有单独房间,挤在主屋旁边有一张床,已经是此间主人对他最大的礼遇。
厢房约莫丈余见方,几个简单的柜子,一张竹床倚在窗下。
天光透过窗缝,坐在床尾的少年偏过头看了一眼地面的影子,任凭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往下滴水,洇开深色痕迹。他发了一会儿呆,拢过发辫,从底下慢慢地拆开,再拿一条毛巾仔细擦干。
身后一小面铜镜映出脊背的伤疤,明月斜着眼,无端又想起那个梦境。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都是片段的回忆,是真的。
背上的奴隶印来源于他四岁的冬天,此后每隔几年便加深一次。那时洛阳极冷,却还比不上自小长大的地方。
明月记不清他的故乡了,只知道那里八月飞雪也是常有的事,不繁华,街上的商户兀自叫卖,却也不比谁过得差。那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然而没有那么桃红柳绿的风景,他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中,见到的除了雪就是黄沙。
后来,那些东西就都湮灭了,他一夕家破人亡,满目血痕,最终从黑暗的牢狱中被捞出来,见到了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
他端着碧绿的茶盏,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随后问:“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声音发抖,带着脱水般的嘶哑,吐出两个字。
那个男人面上好整以暇的神色突然裂了,露出他狠戾的内里:“谁准你说那个姓!从今以后,你不过是我豫王府的奴才!来人,拖下去!”
冰冻三尺的季节,他被当众除去衣服,跪在院中。
不知过了多久,尚且稚嫩的脊背猛地疼起来,一鞭,再有一鞭。背心仿佛要裂开,剧烈的痛楚透体而出似的,将他置于冰火两重天中。
“为何问你这句话,想不明白,本王也不必留你一命了!”
这话振聋发聩,可他到底年纪尚小,听不真切。明月只记得自己最后是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榻边坐着慕容赟。
慕容赟大不了他几岁,勉强还是同龄人,见他醒来,对方满脸担忧地说:“你把王爷气得够呛……居然还活着,这可太难得了。”
但一个话都说不清的幼童能有什么本事让皇亲国戚急火攻心呢?
那时他什么也不懂,趴了足三个月才勉强养好背上的伤。从此,斜十字的伤疤刻入他的骨血,直到死亡才能解脱这个身份。
慕容赟告诉明月,他本是罪臣之子,要下狱囚禁终身的,但王爷见他年幼,专程向陛下求来关进自己的王府,是要教导他。
明月心性单纯,自然问道:“我父亲是什么罪?”
慕容赟卡住,没有回答,不知是连他也没听说还是有意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