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愿,我母亲曾说,满百人生,难得遇见,当不舍昼夜。”
“……”颜岁愿弃觚投笔,不再书写,抬眸看程藏之道:“令堂所言的,应是勤学不舍昼夜吧。”
更何况,以程藏之当时的处境,就是想守孝,也得先活下来。站稳脚跟安身立命,于那时的程藏之才是真的孝顺。
程藏之轻咳一声,昳丽面容总算浮现几分不自然。
搁下笔的颜岁愿自书案后绕出,程藏之紧跟其后,觉得自己这日太难过了。没赶上颜岁愿真正守孝的日子,却赶上颜岁愿偏执守义的日子。
“我便要就寝了,程大人可以回去了。”颜岁愿停在房中,已有逐客的意思。
程藏之杵在原地,当即道:“你觉得我现在走合适吗?”
颜岁愿珠瞳里一盏烛火跃动,“你觉得呢?”
程藏之并不答话,却指快如飞,宽衣解带,将衣衫剥个七七八八。而后,直接伸手抽出颜岁愿的发簪,当啷一声扔去一隅。他接住颜岁愿将散落的鸦发,欺身而上。
交缠的双影,消失在拂开的帐幔之后。
醉乡深处春意浓,云雨浸润巫山,玉炉焚不尽绮丽幽香,不消红蜡。
夜阑春尽时,陷在温柔乡的湿润眉眼缓缓撩起眼帘,颜岁愿嗓音暗哑婉转,“日后,见颜氏作乱者,可不必因我心慈手软。但杀,无妨。”
本是停歇风月的人,因此一言乍晴乍雨,心花怒绽。程藏之心力骤然一聚,咬在颜岁愿耳垂,转而道:“说这个,还不如说句你喜欢我。”
无论如何,颜庭都是他的伯父。将来若真的兵戎相见,他岂能不顾忌颜岁愿的感受,至多使颜庭生不如死。
知晓此人在使坏,却不得不被程藏之牵着神魂走,颜岁愿只得咬唇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尽可信,亦可为之。”
但闻程藏之轻笑声,绿池波浪更迭起。风吹露浓,一双人在汹涌潮水中越发沉醉,身似千钧,心神却在云端颠簸。
“这种时候,还能让你思虑旁事,是我之过。”
“……”神志覆灭前,程藏之还是未有问得颜岁愿那句——喜欢。
春露满翠叶,银河清且浅。小阁重帘有光照进,夕颜花红片落青墙。
腕上缠一缕青丝,颜岁愿看着那缕不属于自己的青丝,目光下移一道花痕。
只是细微动作,便被人抓个正着,程藏之握过他手腕,唇落在一绝清骨再添一抹艳-色。
“你……”颜岁愿蹙眉,显得十分无奈,却不知言何。
程藏之怀抱软玉,鼻嗅温香,“昨夜你说的话,我权当没听过。待你想清,再提此事。”
颜岁愿眉睫触及他面颊肌肤,低声似只吐息不动声带,“你要如何才信?”
“……”程藏之眸间笑意难掩,在他耳边道:“要我相信,不如你唤我一声——”
恰时截住他的话,在他耳边一声呼唤似清风掠浮云,又似蜻蜓点碧水。
尽管这声耳语有所目的,甚至疾言敷衍。程藏之仍旧为之骨酥心震,快然笑着无所不应他。
端午节前,集市上已有小贩贩卖箬竹叶和芦苇叶。程藏之在长亭外,闻见艾草香气。不由得抓紧颜岁愿几分,出征之日就在今日。
赵玦等人已在远处策马宜候。
程藏之眼前掠过离亭连天碧草,感伤的看颜岁愿,却发现颜岁愿神情静如平波。半点离别伤怀之情都无,他不禁道:“本朝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着实短了些。应该千里一长亭,可慰我不舍你之情。”这样,颜岁愿也要跟着他一同出征。
“……”颜岁愿默然不语,丝毫不打算提醒对方自己是监军,须得随军而行。他道:“程节度使难道打算不上战场便腿软?”
“……”程藏之一噎,眸间流光几转,“你难道听不出来我在邀请你一块私奔?”
颜岁愿温温和和笑着,亮出鱼符凭信,“程节度使,本官是此次征伐的监军。”虽是临时设立的监军,却也打造了表明身份的令牌。
“……”程藏之乍听监军二字,下意识握住刀柄,待仔细看清令牌上的名姓,才缓缓作出个请的姿势,“颜监军请。”
待与赵玦等心腹聚齐,程藏之面无表情问众人:“你们都知道颜尚书做监军?”
赵玦与众人神情迥异看都督,赵玦道:“难道您不是知道监军是颜尚书,才没看圣旨,也没提意见的?”
“……”他只是等着把人弄死在上任途中而已。
上次在含元殿那位连只母狗都没敢看的将领也在其中,此人名为于振,是个爽快的大汉,他打着哈哈道:“都督您那点心思,我们哥几个还不明白吗?您放心,哥几个都不是凡人,刀里来血里滚的,命都敢别在裤腰带上,还怕主帅是个断袖吗?!”说到兴头上,“实在不行,赵老弟你大方点,过继个男娃给都督就是。”
“于振,你这嘴是越来越把不住门了!”赵玦将自己的剑抛砸向于振。
于振顺势接住剑,“咱们活下来都不容易,都督啊,您尽管高兴。我们都当看不见哈!哈哈——”
刀剑无眼,战火无情。他们这些人在乱世之中早已看开,生死看淡,同袍喜欢一个男人又有什么难以入目的。更何况这个同袍是上司,轮不到他们管,也不敢管。
仔细想来,他们主帅就算不倾心一个男人,他们也不觉得主帅程藏之能有子嗣。看主帅在疆场那不要命的样子,注定不是能享受天伦之乐的人。倘若主帅真有问鼎登极之日,操心子嗣的人多了,还怕解决不了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写景写景写景
第61章
北上清水沿途,亦然有角棕飘香。幽静的山谷之中,却没有角棕艾香,干裂的黄土被血浆浇灌。泥缝被掺和血的红泥填实,突出山崖之下谷底被腥膻味充溢。
成群黑鸦俯冲而下,将满地血肉啄食。一顿饕餮餍足之后,红泥上尽是爪印,泥泞之中裹着森白的牙齿。
群鸦散去,谷中多了一批张口无言的黑袍人。
正是五月末六月初的时节,北面的浅水原可见一片深遥碧翠。草盛柳浓,暖风熏染着不知名的清香。
衣白似雪的青年于艳阳天拐进暗暗巷口,一柄长剑在手,将几个衣衫尽是风尘的男人拦住。
这些人霜灰色的面颊上尽是错愕,面面相觑,脸上一道深痕伤疤的男人站出,道:“颜……尚书……”
乍然相见,不知言何。颜岁愿眉睫黛色如泼墨,神情深沉冷晦,“苏随,苏校尉,当年叛逃中宁军的斥候之首。”
苏随等人脸色煞变,当即跪地道:“颜尚书,我等冤枉!”
颜岁愿自灰墙之外,见一缕暖阳,“倘若见到颜庭,你等亦然能喊屈吗?能将这十年颠沛冤屈道出吗?”
苏随等人呆愣,一时之间未理解颜岁愿的话。颜岁愿静静以待,直至他们点头,才说:“由此转去关内道鹿府,在那里,我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言罢,他收剑挥袖转身,将锋芒杀机尽数掩藏眸底。
苏随却在身后提声高呼:“颜尚书!您不应该来此地!颜庭…他要杀你!”
颜岁愿应声顿步,衣袖尽垂,惟有头颅微扬。满目针芒,锥心之感已经淡如寻常饮水。
“我已经死了。”
“诸君面前的,是颜庄之子。”
“颜岁愿,除却天下太平、门庭赫奕,已经不能为什么而活了。”
风逐花叶,红蕊摧碎。有白衣的青年,轻轻抬起一臂,分花拂柳行来。
程藏之已然锐甲加身,站在璨璨天光间,瞧来人肩上携花行,唇角弯如弦月。
安承柄军部如今正与白亭军僵持在陇右道武州与成州之间,因而,须得自清水北下。但是下清水之前,他们各自还有事情要妥善解决。
“颜监军,”程藏之拈起花瓣,“去哪沾花惹草了?”
颜岁愿莞尔,“我且先想想,是倚红楼还是软翠馆来着。”
程藏之拖长音节,哦了声。忽然上前拥住人,细嗅衣袍,唯有谙熟的振灵清香。至此才笑道:“倚红软翠,能有我好吗?”
颜岁愿微微叹气,不出言置评,却叹声:“堂堂河西节度使,也该有一方枭雄之姿。”而后,又道:“还是先说说正事罢。”
他为何来清水,程藏之应该明了。
程藏之微微颔首,却没撒开手,“转生帝教的事情,我也有耳闻,只是突然转到清水,倒是十分蹊跷可疑。皇帝派你来暗查此事,只怕是跟派我去金州如法炮制。你若在清水不测,你说这责任是算我的还是算安承柄的?”
颜岁愿淡然,“你们是一丘之貉,何须分别。”
“……”程藏之觉着颜岁愿近来说话越发刻薄,还不如以前拒人之外可爱。他稍稍后退站定身形,“岁愿你不妨仔细瞧瞧,我可比安承柄长得好看多了。”
“……”颜岁愿目光纹丝不动,温和笑着,“我先行一步,程节度使自便。”
有听程藏之花言巧语功夫,不妨先去转生帝教的根据地看看了。
程藏之疾步上前,拦住他,“你等等,等我卸甲换衣,我们一起去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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