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孟醒又补:“元元很乖,根骨也好。沈老爷泉下有知,亦可安心。”
沈重暄浑身一震,侧目看他,嗫嚅道:“你……”
“嗯?”
沈重暄又摇摇头,轻道:“师父,走罢。”
他原本想问,你当真觉得我很好么?
但他又不愿问了,因他知孟醒磊落坦荡,言出必践,无论他好不好,那一句“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的承诺,也已足够他此生安虞了。何况师父他……从不说难听话。
沈重暄想,重暄不孝,眼下竟无力报家人血仇,但望父亲保佑重暄,重暄必当尽心学武,早日步出师门,为家人报仇,护师父平安。
孟醒昨夜未眠,今早又忙着安抚沈重暄,虽说内力高深,昼夜不息也可奔驰千里,但孟醒素来倦怠,日出不作日落而息,除非是与人吃喝嫖赌,从不见他改了这寻常人都不如的作息。这时孟醒早累了,然沈重暄犹未走出悲恸,疯了一般在院中练剑,孟醒想想也能懂他几分心怀,故也忍着性子,在旁打坐休憩,却时刻留神沈重暄是否异动。
沈重暄却很乖,当真只是练剑,只把孟醒哄他高兴时教的几招起手式练了数遍,孟醒心下略惊,他从不逼沈重暄练剑,竟不知他家徒弟还有这般过目不忘的能力——加之他周身磅礴的内力。孟醒叹出口气,恐怕这孩子,天生便该到江湖中去。
“暄宝,过来。”孟醒运完一个周天,感觉舒坦了些,便向沈重暄勾勾手指,“剑丢给我。”
沈重暄闻言,立时将剑扬手掷去,孟醒一接,又笑道:“诶,你这孩子,连剑也敢随手给外人,这不是你娘的遗物吗?”
沈重暄愣了片刻,低声道:“你不一样。”
“瞧不出你还挺尊师重道,为师甚慰。”孟醒也不计较,随手舞了个剑花,翻身下榻,夺步掠入院子,青锋剑面犹然泛光,却见他翻手抖腕,剑气寒如霜雪,直射如电,随他白衫翩跹而舞。
院中凉风忽起,零散的叶婆娑作响,孟醒白衣浮在半空,竟当真好似轻云一般,沈重暄看得恍惚,却见孟醒眼色一厉,飞足点于四壁,长剑借势一挽,破风贯日,削花而落。待他落地,方见一朵杏花悠然分开,裂如断玉,披拂而下,徐徐停在孟醒肩上。
沈重暄懵然。
“这是冯恨晚的拿手剑法——拂花。”孟醒将剑一转,剑鞘递去,沈重暄连忙接住,又听孟醒接着道,“这招是他一睹守真君之后才顿悟的第四重,望仙。”
沈重暄被狠狠惊艳了一番,再望见孟醒那张含笑的脸,自觉亦是望仙,暗想虽不曾见过冯恨晚,但拂花由孟醒来练实在高妙,其他人必定都不如他了。
孟醒却似看透他想法,笑道:“为师只学些皮毛,冯恨晚是天生该学这拂花的……情痴。”
“我想学酩酊。”沈重暄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你最擅长的不是酩酊吗?”
孟醒偏头看他一眼,忍俊不禁:“你是嫌拂花太过轻浮?”
“……可那是冯恨晚的剑法,你要把我送给冯恨晚?”沈重暄登时急了,“我是你徒弟,为何学他人剑法?”
孟醒好笑不已:“你想逃,还得等我心善,他冯恨晚一个老瞎子,配不得你。天下剑法不知凡几,拂花适合情痴,酩酊当配酒鬼,那辟尘门的辟尘剑只合出家人,欢喜宗的齐欢又该教给孟浪之徒,你——你该学君子,当择鉴灵。”
“师祖的君子剑?”沈重暄一怔,这才发觉孟醒是要教自己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鉴灵剑法,又见孟醒一笑:“君子?鉴灵剑法确然是君子剑。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君子,亦是懦夫。”
沈重暄一时没懂他言外之意,反而追问:“那冯恨晚和你……”
孟醒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断言道:“啊,君子之交。”
☆、5
冯恨晚和孟醒究竟是什么交情,沈重暄没问,孟醒也无主动提起的自觉,反是从袖里摸出一叠折了几折的信纸,顺手递给沈重暄,沈重暄抬眼看他,却不去接。
“五日前,冯恨晚在阳川盘鹤楼喝酒,没钱,抵押了他的从流剑。”孟醒轻笑出声,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指间薄纸,“为师替他赎回了那把剑……嗯,你的钱。”
“……”沈重暄说不清自己心绪,他知道孟醒一向不喜交友,但与诸多侠客都无过节,因而下山数年,除却萧同悲,极少有人当真揣了心思要和他一争高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释怀孟醒与他人互通书信,而他一无所知。
仿佛他们分明在比肩同行,他却始终被罩在孟醒保护下的阴影里——像个累赘。
“怎么不开心?”孟醒以为他会喜出望外,不料自家徒弟反而阴沉了脸色,登时慌了,“怎么了?为师去借钱还你?”
沈重暄不愿他多想,沉默片刻方道:“冯大侠英名在外,你也风采卓然,我并不意外……”
“……为师和他是赌酒认识的。”孟醒正色解释道,“守真君败于你师祖手下,他上山来找你师祖比斗——他说要比喝酒。你师祖酒量浅,所以为师上了。”
沈重暄心中以为的浩荡剑气凛然杀意顷刻消散于杯盏碰撞之间,还夹杂几声孟醒喝酒下肚的快响,彻底默了,对于这场比斗的胜负顿失兴致。
“我赢了。”孟醒道。
沈重暄能听出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得意。沈重暄不想发言。
“冯恨晚行踪不定,但我们可去阳川永宁寻他。问你家的事。”
“为何?”
“他找我还钱。”
“冯大侠确是名侠,还钱都这么主动。”
孟醒静默片刻,良久抬手抚了抚沈重暄的发顶,温润笑道:“元元,为师先前欠他五十两,帮他赎剑,还了二十。”
沈重暄:“……就是你还欠三十两咯?”
“元元真乖。”
沈家在伯昌县,距永宁不过数里,以孟醒的脚力,不消半天便可走到。沈重暄不知找冯恨晚有何用处,但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有个方向总比无头苍蝇的好。孟醒看出徒弟不愿再由自己抱着,便也刻意放慢步子,方便沈重暄追上他轻功。
永宁不如伯昌繁荣,却也不失为一处玩乐之地,酒肆茶宇、秦楼楚馆,一应俱全。
冯恨晚依言而行,早早地便抱剑在永宁城门等孟醒,孟醒刚过城门便见他靠着一匹黑色的马在那休憩,有心想戏弄冯恨晚一番,特意蹑足从他身侧经过,却被冯恨晚拿鞘横拦,阴沉沉地一笑,问道:“酩酊剑,别来无恙?”
孟醒下意识把沈重暄往身后一护,扬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来,抬指轻轻拨开从流剑,轻道:“诶,拂花第几重啦?杀意好重哦。”
冯恨晚嗤然收剑:“少跟我磨嘴皮子,钱带够了?走,本座打听了,永宁最好的酒楼是朝歌,今日你我再比一场,不醉不休!”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却已双鬓星白,但身姿挺拔,周身剑意锋芒毕露,仿佛一把掩不住杀伐血气的渴血宝剑。可他双眼已无,拿一条黑布遮着眼,黑布之下,无人知那曾是多么意气轻狂的一双锐利鹰眸。他只留在榜上第十,极少拔剑,绝不肯前进分毫,也从不曾被后来者逼退半步,与孟醒际遇相仿,多被人看作深不可测之辈。
无数人叹,若酩酊剑肯上试剑会,若冯恨晚不曾失去一双眼,不知这江湖又当风云几重。
孟醒向他略一侧头,推拒道:“不了,喝酒误事,我这边有桩正事。”
“孟无悲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能使唤你去做事?”
孟醒笑道:“反正你这老瞎子肯定不行。”
“被人捏着软肋了?”冯恨晚本未发觉沈重暄,这会儿孟醒不再刻意遮掩,沈重暄在他身侧一立,多了一道呼吸,冯恨晚立时皱眉,“你身边是谁?”
“我的软肋。”孟醒无奈笑道,冯恨晚刹那散了杀意,嘲笑道:“哟,还是个孩子?你儿子?”
沈重暄抽了抽眉头,淡淡道:“冯大侠好。”
听见是少年声线,冯恨晚这才没再打趣孟醒,倒是把兴致转去沈重暄那儿,又问:“诶嘿,冯大侠?那本座是冯大侠,你是什么大侠呀?你知道你身边这人是谁吗?”
沈重暄:“……”
孟醒忍笑不止,只好又把沈重暄往怀里一揽,咳道:“好了啊,这是我徒弟,我一直不许他深入江湖,这才不知你诨号‘摘花客’。”
“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冯恨晚摆摆手,不再多说,“守真君将那些老油子杀了个干净,如今的江湖,正合适你们年轻人去闯。”
孟醒替他牵住马绳,不料那马竟不动,反而发出声不悦的嘶鸣,冯恨晚笑得更欢:“你看,马都知道你这姓孟的和你师父一样心肠黑,不理你!”
孟醒抬腿踹他,冯恨晚躲了个正好,孟醒拍了下马嘴,故作不悦道:“怎么回事,大黑怎么不认我了?你净教他些不好的。”
冯恨晚动作一僵,却也只是一瞬,随后便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大黑去年死了,这是小黑。”
“……”孟醒想了想,道,“大黑年纪确实不小了,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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