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是真的,也不怪世人肤浅,孟醒天生一双眼蕴尽了天下风流,鲜妍若红尘公子,细细看时,只余满目散漫恣情,朦胧醉意自在其中,轻而不浮,稳而不重。
自眼而下,琼鼻菱唇,处处风情。
沈重暄记得自己头回遇见孟醒正值春日,白衣胜雪的少年道士负剑踏花而来,臂上斜斜挂一拂尘,一身的慵色倦意,打个哈欠,向他伸手,偏首笑意绽开,音色清亮:“呀,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位离家出走的小公子?”
沈重暄心知自己肤浅,实在被孟醒的脸惊艳了一瞬间,随后才烧红着脸低头装作成熟:“我,我出来找人。”
“找人?”孟醒沉吟片刻,“你找谁?”
“一位善用刀的,黑衣的恩人。”沈重暄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若道长能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定以千金报答。”
小包子双颊鼓鼓,神色郑重,锦衣缎袍在身,说话咬文嚼字,孟醒在山中多年,也听过孟无悲讲起人生百态,可山上一共两人,所谓百态,也就是两个酒鬼,老的醉了胡话满嘴,小的醉了倒头就睡,像小公子这样满身文人酸臭味儿的,孟醒确实是头回见,新奇得很。
可这位恩人,一听就知道——江湖人。
“……唔。”孟醒已有些后悔了,但只瞟了眼沈重暄抱着的剑,叹口气道,“你今日要寻,是一定寻不到了,但贫道可以去与令尊商量,带你各处去找找。”
“道长所言当真!?”沈重暄欣喜之至,忙扑去拽他衣衫,趁机嗅了口道士身上的皂角香,一时只觉心旷神怡。
孟醒发觉这死小孩儿似乎尤其亲近自己,也觉得有趣,但仍不忘初心地问:“自然。小公子,看你衣着华贵,是富贵之家?”
沈重暄扭扭捏捏地低着头,小声道:“是沈家。”
孟醒面上不动,心下笑了顿爽:好了,挟持了沈家少爷,酒钱有着落了,帮忙找个人而已,小问题。但仍然矜持地确认:“可是阳川首富沈家?”
“正是。”沈重暄不解他为何这般执着,却见孟醒忽然与他郑重道:“你可知贫道为何特意寻你?”
“?”
“贫道远远地便发现此处祥云聚集,有龙虎之象……”
“道长,那是帝王。”
孟醒赶紧拍拍嘴,改口道:“你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天才啊!”
“……”
沈重暄觉得这话在街口那位王半仙嘴里也常听见,但既然是美人道长所说,也可姑且一信。
“贫道孟和尘,乃江湖抱朴子之徒。不若你拜贫道为师,贫道必定让你才尽其用。”
那年杏花未开,微雨不来,孟醒就着山风开口,得了沈重暄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此为一点酒钱卷入此间江湖,再无可逃之处。
沈重暄忽然笑出声来,他已随孟醒游历两年有余,孟醒先说他根骨奇佳,后来摸他脉门才蓦然色变,可之后问起又是一言带过,只令他随意修行,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野蛮生长。江湖本无酩酊剑,若非当时苏凌歌不识好歹,孟醒迄今也不过无名小卒,还得因这张过于昳丽的脸招来横祸——可现今的酩酊剑毕竟是江湖第九,何况他远不止于此,若真是缺钱,全不必要领着他到处游山玩水。
可沈家,不也只剩钱财可图么?
“元元,又盯着为师发呆了。”孟醒出声,眼里全是调笑,沈重暄面色烧得像涂了胭脂的姑娘,愤愤瞪他一眼,孟醒却装瞎,接着笑,“为师貌美心善,也不至于三年了都看不腻吧。”
“……”沈重暄不是会撒谎的性子,对上孟醒那双眼,死活说不出“没看”这句假话。只能任由孟醒厚着脸皮仰天长笑:“暄宝,你属实讨人喜欢——为师不想把你还给沈家了。”
“……能好好叫我名字吗?”
“嗯?”孟醒凑近了捏他,笑意不减,“能耐啊,嫌为师聒噪是吧,你去找,看谁不聒噪,求他做你师父去。”
沈重暄恨得牙痒:“安心吧,只有你这么闲。”
孟醒勃然变色:“胡说。”
沈重暄被他吼得一愣,却听孟醒接着道:“为师可待你不薄,为了你,为师及冠了都不曾去过云都,欢喜宗的美人们为师都望而却步,你说辛苦不辛苦?”
“......”
沈重暄今天也想欺师灭祖。
☆、3
孟醒领沈重暄走时,与沈家说好的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会带他回去与家人团圆。沈老爷子是不放心自己独子流落在外的,但无奈彼时沈天柱极其有主见,加上妖道孟醒从旁煽惑,让十岁的小屁孩子简直是心如磐石,宁死无转移。更何况孟醒瞧着又的的确确是仙风道骨,威名在外,替十里八乡拿下不少孤魂野鬼,把道门思想传得非常深远。
于是当时沈老爷子哀哀戚戚地放人,颤巍巍地朝着孟醒一拜:“元元脾气不好,道长请一定多费心思——我家不图元元学成什么仙道,只要他一生平安就好。”
孟醒一一应下。
走出十里后,孟醒突然郑重回头,沈重暄满怀期待地等他发令,只听这位师父道:“原来你叫元元?”
“……”沈重暄顿了顿,“是家母取的乳名。”
“元元。”孟醒字正腔圆地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倏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元元,没关系元元,为师爱你哦元元。”
沈元元:“……”干。
而如今,正近清明。
二人走去沈府时,天已昏黑,一路过来不少人家门口搁着个盆儿,星星点点燃着纸钱,火光摇曳跳动,像是夜里唯一的活物。
可这回清明,尤其冷清。
街口的王半仙颤着腿儿收摊,恰见着遥遥地走来一白衣道长,忙揉了揉老眼,惊唤一声:“孟道长?”
沈重暄伺候了醉鬼孟醒许久,这会儿乏得很,孟醒酒劲过了,怀里就抱着沈重暄,抱小孩儿似的托着小少年的屁股,一声声地哄他先睡,听得王半仙一声呼唤,也回头去望:“嗯?”
王半仙几步小跑过来,见沈重暄搂着孟醒脖子睡得酣甜,这才敢轻声问:“您别再往里走了……您不知沈家……”
孟醒毕竟是江湖中人,听他这般语气,神情小心翼翼,满是惋惜,已然隐隐约约有所感,微微低头,发觉沈重暄的呼吸仍然绵长,方蹙眉轻声反问:“沈家怎么了?”
王半仙叹口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半月了……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悚然一惊,沈家上下近五十口人,一夜之间死个干净,这确然是江湖人的手笔——可寻常江湖人,但凡知道酩酊剑的,无不知晓他唯一的宝贝徒弟是阳川沈家人,敢动沈家,自然是与他酩酊剑为敌。
是谁敢冒着与他为敌的风险,也要杀沈家一群老少?
沈家不过商贾之家,又能惹上什么人?
孟醒还想再问,却听见沈重暄一句梦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向王半仙躬身作谢,搂着沈重暄往就近的客栈暂行安置。
该死,怎么会惹上这等麻烦事?
敢一夜之间屠尽全家,这种手段,绝非寻常江湖人敢为……妈的。孟醒难得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向来学他师父,任他八方风雨,我自不动如山——呸!这能怎样不动如山!亲徒弟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格外头疼,他收沈重暄为徒确实不只因沈家家财,但也绝不曾想替人报家门血仇。他忽然想起孟无悲坐化前忽然把他叫去,这位隐仙临死也不曾有亏半分风华:“我一生……诸多罪业,恐怕将来会加诸你身。”
孟醒心道:“别恐怕了,亲师父,这是真的来了。”
沈重暄还在美梦,孟醒却辗转难眠,索性出门一趟,临了不忘轻合房门,生怕惊动了沈重暄。
孟无悲早年便看出此子生性多情亦薄情,好在真心不必轻付,得顾全身,不至如萧漱华那般误入歧途;坏在过于看轻人情世故,只依仗手中青锋三尺,终究难成长久。但孟醒从来不以为意,只当是他老来太闲,整日忧思多如女子闺愁,伤春悲秋,不外如是。
现今孟醒也自省了。
这事儿管是不管?
管,瞧这杀人手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何等的杀伐果断,何等的刻骨仇恨?可若说斩草除根,这人为何不来把沈重暄一块儿除了?是忌惮他,还是压根不曾把他和沈重暄放在眼里?再者讲,这仇和沈重暄有无关系?商贾之家为何会搭上江湖恩仇?
不管,他做了沈重暄三年师父,沈家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就此撒手不管似乎说不过去?而且若让人知道,他酩酊剑连自己徒弟的仇都没法报,那实在笑掉人大牙……他倒巴不得江湖人别想起他,主要还得看沈重暄这孩子怎么想,他若当真哭闹……
孟醒按了按发疼的心口,恨铁不成钢地锤了自己一拳:为师不能不管。
沈重暄此子,生来娇惯,却肯随他一道吃苦受累,更何况……孟醒偏头瞥了眼沈重暄怀里的剑,那长剑佩一段烟青剑穗,显然是久经年岁,流苏末梢早已老旧,而烟青之中还掺杂许多洗不净的殷红血渍,显然可见这剑原先的主人是何等嗜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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