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低着头,沈尧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响在耳畔。他捂在沈尧心口的那只手变得更凉,沈尧甚至怀疑他会先自己一步成为一缕亡魂。
他切开沈尧的裤子,刀锋进了一寸,流出鲜血。
沈尧睁大双眼。
卫凌风的刀刃没有碰到沈尧。他只割了自己的手,流的也是自己的血。然而他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破烂的衣料掩护,再加上手掌微偏,众人都错以为,他正在戕害沈尧。
院中雾色泛白,蛊虫嗷嗷待哺。众位弟子抱来二十多个孩子。迷魂药已经失效,小孩子们从梦中转醒,放声大哭,哭声凄厉。
段无痕被血阵牵制了内力。他一边看顾自己的手下,一边抵挡着药王谷的高手们。但是药王谷的人都没有痛觉,他们在血泊中越战越勇。
那些小孩的哭声扎入了段无痕的脑海。
无辜的幼童即将受难,段无痕却无法分神去保护他们。
段无痕自负剑法高超,早入化境。他在熹莽村已经目睹过平民遭难,今夜又要眼睁睁看着幼童受死。而他还在孤军奋战。他挥剑时,手腕一顿 ,剑光滞后,似有走火入魔和境界崩裂的趋势。
“练武之人,最忌讳妄自菲薄。你不相信自己,那就握不住剑,”石刁柏看着段无痕,可惜道,“心智不坚,只能做蛊虫的肥料。”
石刁柏握着广冰剑,听着耳边孩子的哭声、沈尧的忍痛声、段无痕混乱的脚步声,顿感这是一阵天籁。
他体内的蛊虫肆意撒欢。他也闭目养神,如痴如醉……这么多年了,从药王谷的无名小卒爬到谷主之位,借由元淳帝之手,日益壮大药王谷。《灵素心法》到手了,丹医派的绝学到手了,伽蓝派的续命之术也被他掌握了……他再炼化蛊虫,便是万物之主,便是此世之神。哪怕他不会武功,哪怕他天生弱骨、不阴不阳,谁敢不拜服他?
他唇边噙着笑。
卫凌风微微抬头,紧盯石刁柏的衣裳。
蛊虫凝成的肉包鼓起一块,就在石刁柏的左下腹处。卫凌风催动无量神功,流风聚拢为无形屏障,缠裹着石刁柏。
而卫凌风提起匕首,直接刺入石刁柏的左下腹,石刁柏猛然睁眼,正要高呼,卫凌风剜出石刁柏的腹肉——全是一团蠕动的蛊虫。
地上落叶飘起,擦出火花,那火光烧得比灯笼更旺,燃在一团蛊虫之上。
石刁柏以身饲蛊,与蛊虫融为一体,伤势再重也能快速愈合。这些年来,所有暗杀他的人,都失败了。无论那人武功多高。
卫凌风观察石刁柏多年,经由锦瑟提醒“蛊虫越强,反噬越强”,这才想到了杀死石刁柏的办法——广冰剑能给蛊虫喂食邪气,血阵能让蛊虫亢奋不已,段无痕这位剑仙的失败更能激发石刁柏的自满之意。多管齐下,或许能诱使蛊虫现身。
卫凌风的把握只有四成。
但他拼死也要一试。
石刁柏面色枯败。
药王谷的高手们赶来解救石刁柏,但他们穿不透无量神功形成的屏障。卫凌风坐在屏障之中,不仅烧光了蛊虫,还用匕首割破石刁柏颈后的蜘蛛刺青。
而石刁柏被无量神功捆紧了双手双脚,动弹不得。他惊觉卫凌风这条狗咬了主人,还发觉卫凌风的手掌血淋淋一大片——他没割沈尧一块肉,方才一直在自戕。
这些年来,卫凌风对药王谷惟命是从。他偷取丹医派的绝学,献给药王谷,连《灵素心法》都交了出来。
石刁柏允许他返回云霄之地,他才敢和云棠相认。
石刁柏在魔教也有耳目。那些耳目告诉石刁柏,卫凌风毫无主见、贪生怕死,惹得云棠多次动怒,常夜琴甚至想杀了他。
而今,他似乎终于达成所愿。
石刁柏喘息着道:“卫凌风,我死了,你的毒没人解……你也要死。”
卫凌风笑着说:“死是一种解脱,我求之不得。”
石刁柏目眦欲裂:“你在谭百清、段永玄、云棠面前苦苦求饶时,并非这一套说辞……”
“对,”卫凌风站了起来,目光淡淡看着他,“为了让你暴毙,我可以装作贪生怕死。”
话音刚落,四周墙壁都被爆开,江家、楚家和赵家的武士们包围了这座宅邸。领头人正是扛着大刀的江采薇。
江采薇长裙飘然,英姿飒爽。她一个健步冲进血阵,刀下金光大亮,砍掉了药王谷的众多弟子。
江采薇高声唤来江家侍卫:“愣着干什么!快把孩子带走!”
侍卫们抱着孩子,退离了这座凶宅。他们来得及时,那些孩子毫发无伤。
江采薇挡在了段无痕之前:“段兄!世家子弟同袍同泽……”
段无痕却道:“杀光他们再说话。”
墙壁化为烟灰,许兴修和钱行之拢着衣袍站在墙外。许兴修指点道:“再烧一把芦根、决明子、地骨皮。抓紧点,别耽误了。”
钱行之蹲在一架火炉边,帮着楚家侍卫给炉子扇风:“烧起来!烧起来!冲破血阵!日他娘的死太监,让他狂!谁敢伤我师兄弟,我必扒他一层皮!”
药香浸入血阵,破解了阵法。
月光褪去血色,皎洁如一轮银盘。
段无痕不再受到牵制,终于能使出全力。
他杀红了眼,剑气直冲云霄,谁也没见过这么强悍的招式,药王谷的高手们招架不住节节败退。而段无痕以一敌百,更使出了段家最绝的一套“星落剑”。那剑气百转千回,快如残影,穿透了药王谷众人的胸膛,夜色中星陨如雨,血溅如花。
卫凌风赞叹道:“很美。”
石刁柏仍在挣扎。
石刁柏练蛊,练到了最高境界。血阵还未消散,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能寄生于伽蓝派弟子的身体,假以时日,借尸还魂。
但是,卫凌风窥破了他的秘密。
卫凌风从地上捡起血阵的阵眼——阵眼是一根人骨。卫凌风碾碎了人骨,手掌中的鲜血混在骨头粉末里,洒在了石刁柏后颈处的蜘蛛刺青上。
这个蜘蛛刺青,正是伽蓝派续命之术的法门所在。
卫凌风没用内功压制体内毒性。此时他的血中带毒,毒血混着骨粉,彻底污染了蜘蛛刺青。
石刁柏无计可施,当场奄奄一息。他趴在地上,沈尧还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真该死。”
被自己养的狗给咬死了,石刁柏倒不觉得窝囊。他曾在卫凌风年幼时,用洗髓、放血、灌毒的种种手段折磨过这位天之骄子,让那孩子从一身傲骨沦为丧家之犬,忍辱负重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攀上武林世家,这才扬眉吐气。
他想了想,竟然笑了。
卫凌风忽然说道:“我会把药王谷夷为平地 。”
这句话戳中了石刁柏的痛处。他在死前听见自己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正要发狂,又看见了远处的段无痕。
那位剑仙将一切霄小斩于剑下,屠尽了药王谷的所有人,包括石刁柏的入室弟子。
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望向段无痕的目光里,都带着崇拜和痴迷。众人仰慕他、钦佩他、赞颂他挺身而出,保卫平民百姓。
石刁柏咳出笑声。
回光返照时,石刁柏吐露道:“安江城的瘟疫,是段永玄托我办成。”这一句话,耗光了他的心力,他气若游丝地强撑着说:“卫凌风,你的师父,也是段永玄所杀,哈哈哈哈……你想高攀武林世家,攀得起吗?你这辈子……是药王谷的一条狗……”
石刁柏还没说完,卫凌风的屏障破了。
破障之人,乃是段无痕。
段无痕道:“满口胡言乱语。”语毕,他斩断了石刁柏的头颅。
今夜的偷袭药王谷,终于落下帷幕。
段无痕浑身脏污,卫凌风血流不止。沈尧替卫凌风止了血、敷了药。当他路过萧淮山的尸体,他默念道:萧兄,走好。
魔教侥幸存活的一位高手背起了萧淮山的尸体,安静地走在前面。魔教的那些人组成了一支队伍,沈尧亦在其中。
在这静夜时分,他们沉默地踏上归途。
许兴修喊住了沈尧:“小师弟!”
他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
沈尧背对着他,回道:“师兄保重。”
这一声讲完,钱行之也跑向了沈尧。
夜色如墨,许兴修站在街上,声调渐低:“小师弟,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
“我知道!”沈尧高声回答,“对了,许师兄,上次把《灵素心法》给你时,你做了手抄本。正好,丹医派的掌门之位归你了。你可以在京城治病救人,将医术发扬光大……”
这一别之后,恐怕再也不会相见。
许兴修喉咙微涩,不由得问:“你呢?”
沈尧跟随魔教的高手们,越走越远:“我这个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趋炎附势,贪财好色,不仅枉为丹医派弟子,更枉为武林中人。许师兄,麻烦你把我从本门除名。”
*
数月之后,楚开容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京城也有了欢悦气氛。
官府查清了近日的孩童走失案,三大世家为之作证,证明药王谷多年来的恶行。这些恶行被一桩一桩披露于皇榜,包括偷小孩、买卖蛊毒、惑乱朝政,百姓十分愤慨,各大门派世家纷纷与药王谷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