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翻了几轴画卷,再没碰过那些东西。
姑姑派人传信,问他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他说:“我并无此意。”
长老们稍微有些着急。段无痕是段家嫡系唯一的公子,他不娶妻生子,段家血脉如何延续?
正常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多少都会肖想女人。先贤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正是这个道理。
武林世家子弟之中,与段无痕年岁相仿的公子们,早已妻妾成群。
而段无痕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难免让人担忧。他的随行剑客们经常与他共处,便也接到了长老的命令,让他们在段无痕面前稍微美言几句。
剑客们都很头疼。
狄安更是直说道:“劝少主娶妻,不如一剑杀了我来得痛快。”
赵邦杰问:“为什么?”
狄安回答:“少主为了一心练武,早已斩断了七情六欲。”
赵邦杰道:“是的。”
狄安搭住他的肩膀:“你在少主面前还能说上话。”
赵邦杰受到兄弟们的怂恿,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校场。他抱着剑,站在段无痕面前,支支吾吾道:“属下……属下今日……”
段无痕的剑尖指向了他。
他以为段无痕已经动怒,只能一口气说完:“少主这几天要是有空不妨把画轴看完挑一位中意的姑娘 ……尽快完婚恩爱生子白头偕老。”
段无痕道:“连你也在人云亦云。”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却如一把重剑刺穿了赵邦杰的心肺。他低着头,嗓音晦涩道:“属下只愿少主,武运昌隆,无虑无忧。”
段无痕挑开他的剑鞘:“你若是赢了我,我便去翻画轴。”
赵邦杰立刻拔剑出鞘。
剑光凶猛袭来,足可吞天沃日,赵邦杰无力招架,连步后退。
从京城回来之后,赵邦杰一直在养伤。养了两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他根本抵挡不住段无痕的招式,哪怕一招都接不了。
段无痕及时收剑回鞘,平静地看着手下败将:“练不好剑,还有闲工夫管我?”
赵邦杰垂首:“属下不敢。”
躲在暗处的剑客们全部屏住呼吸,再没有一个人敢去段无痕面前提及“娶妻“二字。
段无痕的姑姑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丧失了信心,撒手不管段无痕的终身大事。
段无痕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
深夜万籁俱静时,他想起小时候撞破母亲的房门,偷听到了母亲与侍女的对话。
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可怜我这一对儿子,全是七杀宫、克妻命。
世人都夸他母亲算命准。
但他从没问过自己的命运。
隔天傍晚,段无痕前去拜访母亲。
段夫人只吃斋饭,业已静修多年。她所居之地深幽静雅,栽植了成片的奇花异木,一年到头弥漫着馥郁芬芳的花香。
段无痕穿过回廊,走过台阶,没看见侍女的身影,却听见了父母的低语。他隐藏自己的脚步与声息,背影消融在落日的温暖余光中。
房门之内,父亲问道:“我每天找你占卜问卦,你为何一直推拒我?”
母亲回答:“我不会再为你占卜。”
父亲叹道:“筱筱。”
“筱筱”是段夫人的闺名。她姓程,名筱。
程筱似乎油盐不进,只劝他:“你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去苗岭。”
段永玄握住她的手。她瞳眸一缩,声调猛地拔高:“程雪落千错万错,终究错在投生到了我的肚子里。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真要带人去杀你的儿子吗?”
段永玄仍然沉稳:“夫人,东岚派新任掌门的邀约,我已应下了。于公,魔教并未向新君示忠。于私,魔教扫荡过段家,我们师出有名。名门正派的江湖威名不比往日……”
程筱手抚琴弦,弹出一个泛音:“夫君,你是为了名门正派的颜面,还是为了你天下第一剑仙的名头?”
夕阳沉落,天色向晚。
段无痕踏出一步,踩到了门槛,微有声响。他本以为父亲应该听到了。然而,父亲却仿佛根本没察觉儿子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段无痕微微蹙眉。
室内,程筱咳嗽了一下,再次示弱:“别去苗岭。”
她气质美如兰,又生得一副绝色相貌。满院盛开的似锦繁花,竟比不上她的容颜姝丽。
段永玄心念一动,劝慰道:“程雪落被魔教抚养成人,早已忘记父母的生育之恩。你何苦……”
“不,”她抬头看他,“我担心夫君你。我怕你有去无回。”
段永玄低声道:“夫人多虑。”
程筱粲然一笑:“石刁柏也没想到,他会死在京城。”
“段无痕杀了石刁柏,”段永玄道,“段无痕是我们的儿子。”
段无痕站在门外,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并未叩响房门,只是故意泄露了声息,父亲仍然没有回应他。他不愿久留,转身走了。
又过了半个月,长老向他传话。
原来,朝廷推崇的变法引起了江湖八大派的不满。
八大派认为,正平帝所颁布的诸多法令都偏向于武林世家——譬如武林盟主的推选期限又增加了五年,这意味着,江展鹏还能在盟主之位上多待五年。
再比如,各门各派内部可以比武,死伤自负。而八大派与武林世家的比试却有一大堆条条框框的约束。
从前的八大派之首谭百清将被处斩,各位掌门之间的情谊也不比从前。八大派从云端跌入凡尘,实在憋屈又窝囊。
此时,东岚派提议——征讨魔教,恰如六年前那般,一夜血洗苗岭,弘扬武林正道。
魔教自然不在官府的管辖之内。此外,八大派的四位前任掌门,以及一些弟子的亲眷好友,都被云棠的手下抄过家。
再加上魔教所处的云霄之地金碧辉煌,以金为石,以玉为瓦,琼浆为溪水,珊瑚为密林,翡翠为假山,更有无数武功秘籍,引得江湖中人趋之若鹜。
偌大的江湖中,强者方能立足。
武功秘籍,则是强者的根基。
是以,东岚派说出“南伐云霄”四字之后,杀手宗门、江湖八大派几乎全都答应了。
除了五毒教。
五毒教自称:“我们没有内功,没有年轻一辈的才俊,就不给诸位拖后腿了。”
“南伐云霄”的这批人马最终包含了江湖七大派、段家、郑家、杀手宗门的众多高手。
段永玄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领。他传话给段无痕,让儿子随行,不得有异议。
前往云霄之地的路上,段无痕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
他记得段家和云棠的血海深仇,也记得萧淮山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的父亲一向严谨沉稳,进退有度。如今楚开容登基不久,年关将至,父亲挑在这个时候“南伐云霄”,这让段无痕感到费解。
*
七大派与段家、郑家、众多杀手宗门联合讨伐魔教,绝不能走漏风声。
众人乔装改扮成了商人,混入来往的商队中,先后从各地出发,走水路、陆路,相继抵达距离苗岭七十里至一百里范围内的附近城镇。
随后,他们徒步前往苗岭汇合。
那一天,恰好是上元节。
苗岭的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挂起一盏花灯,街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当地的少年和少女们头戴假面,腰缠彩带,扮作鱼虾、蛤蚌、水神、稻神,随着乐声而舞。他们往人群中抛洒一种香囊,那香囊被称作“财源”,众人都纷纷伸手去接,像是接住了神仙的赏赐。
伽蓝派的弟子眼疾手快,抓住一只香囊,苗岭的本地人都向他贺喜。他揉搓着香囊,却说:“帛纱……他们竟然用帛纱做香囊。”
段无痕不解道:“有何不可?”
“少主,”赵邦杰小声提醒他,“一匹帛纱卖四两,伽蓝派的初等弟子一年领二两银子。”
段无痕没作声。
江湖七大派的高手们朝着段永玄抱拳,段永玄微微点头,却闭上双眼。
众多高手摔杯为号,亮出兵器,刀枪剑戟的寒光照亮了街头巷尾,充荡在市肆间的欢声笑语乍然停息。
杯盏倾翻,惊叫四起,有人吼道:“救命啊!杀人了!”
当地百姓抱头鼠窜,乱成一团。
伽蓝派的弟子率先冲向人群,拔刀挥砍。
段无痕闪身而至,只用剑鞘就挡住了一切刀光。他说:“切莫伤及无辜。”
段无痕白衣胜雪,未曾拔剑,再加上风度翩翩,说话声音又非常好听,真像是一位下凡拯救苍生的神明。许多少男少女都跑向了他,想要躲到他的背后。
“段公子,刀剑无眼,”伽蓝派的新任掌门却说,“魔教作恶多端,天理难容。苗岭纵容魔教,真是在助纣为虐。我们所杀之人,并不无辜……”
*
苗岭的所有城池今夜不眠。
无人庆祝上元节,百姓封门闭户,觅江的江畔还有数十位渔民全家老小被抓。伽蓝派弟子押解着渔民,将他们扣在江边,成排的乌篷船被锁在码头上,广阔的江面被夜风吹出波涛,浪花搅碎了一江月影。
段无痕站在岸边,遥望对面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