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齐山刚绕过假山,一眼便从一众莺莺燕燕中望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眼前蓦然一亮,仿佛于荒芜中惊现一片葳蕤,于凛冬窥见一抹春色。
那人应是畏寒,冻得鼻尖都红了,却衬得肤色更白,清瘦的肩膀簌簌发抖,身上却穿的极少,立在冷风中如同一尾覆雪翠竹,被风吹得不住颤抖,端的是叫人心疼。
傅齐山走近几步,看见地上丢着的衣袍,心下顿时明了——一定是傅荟以衣衫厚重不便泡茶之类的理由故意折腾人的法子。
傅齐山将衣服捡起来,心道惹了傅荟算你倒霉,遇上我你可是撞大运了。
“这茶叶要用滚沸的水细细浇开才能出味儿,你倒得太急了!”
傅齐山走到近前才发现,那人拿的水壶竟然是无柄的!他捧着水壶,十根葱白似的手指头已被烫得通红,还要依照傅荟的指示,一点一点慢慢地倒。
下人先看见了傅齐山,纷纷向他行礼,傅齐山不等傅荟开口,端上笑脸先发制人道:“一年不见,两位妹妹是越长越俏了,不过这大冬天还跑出来,冻坏了脸可怎么办。”
傅齐山摸爬滚打多年,这些客套话早已锻炼得炉火纯青,一番话说得真诚不做作,再配上一副好皮囊,饶是亲妹妹也禁不住红了脸,傅荟甚至疑心崔氏是不是向自家投了诚。
傅齐山说着话,不动声色地夺下白秋池手里的水壶,登时被烫得眼中寒光一闪,抖了抖袍子,张开围在他肩头,拢紧衣领,三两下打了个万字结。
傅齐山实在太高了,抬手抖开袍子的时候令白秋池有种自己要被他整个抱住的错觉,于是不等结打好,白秋池的小脸就红透了。
他……他便是傅齐朗的哥哥,傅齐山么?也就是……自己要借种的人……
傅荟看着眼前这一幕,哪里还不明白傅齐山这是救人来了,搁在以前她自然不怕得罪他,可近些年傅齐山生意越做越大,在傅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连着崔氏都越发不把大房放在眼里,她这才生了整治的心,不过只敢挑白秋池这个软柿子捏罢了。
傅荟笑了笑,“二哥说笑了,我只不过是和芸姐姐出来晒晒太阳,顺便给秋池教些泡茶的技巧,哪儿会冻着,倒是秋池诚心要学,言衣服厚重太过累赘,脱了这一时半刻的,也不知冻着没有?”
傅芸被拖下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是啊,我们劝他也不听,幸亏二哥来得及时,天不早了,大家还是早些回屋的好。”
傅齐山仗着她们看不见自己的脸,脸上的厌烦快凝为实质了,声音却依然温柔体贴:“天暗了,两位妹妹路上千万小心。”
待闲杂人等退干净,傅齐山语气再没有刚才的温柔,平添两分冷淡三分霸道,“你叫……秋池?巴山夜雨涨秋池么?”
“嗯……”白秋池只觉得脸快烧熟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傅齐山,还让他目睹自己被刁难的一幕。
傅齐山却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他是傅齐朗的小厮,道:“正好我要去见崔姨娘,一起走吧。”
路上傅齐山突然想起来,“手给我看看。”
白秋池不敢不从,伸出手交到他的手里,傅齐山见他指腹红肿,有两根手指还发了泡,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吕二,我那玉修膏带回来没有?”
吕二想了想,“带了。”
“给他拿一盒。”傅齐山很想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不放,不过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倒不是顾及什么礼数,只是单纯怕弄疼他而已。
白秋池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觉得连手腕子也烫了起来。
这么好的人,叫他如何狠得下心去污他的名声?
第2章 那是齐朗的妻,他的弟妹
崔氏一见傅齐山便热泪盈眶,两手拽着他切切问了这一年的光景,傅齐山虽不喜崔氏做派,但毕竟是他亲娘,一年不见亦不免心下动容,所以极为耐心地一一答了。
崔氏巴着傅齐山的手不放,唤白秋池倒茶,“山儿翻过年就二十五了吧,江南姑娘生得水灵,可有一个中意的?”白秋池听得心一颤,失手打翻了杯子,褐色的茶水迅速蔓延开来,傅齐山躲避不及,衣服上湿了两三块。
“冒冒失失的什么样子!倒个茶竟也不会了?!”
“姨娘别动气,他刚烫了手,我自己倒就是了。”傅齐山说着自斟了一杯,顾不上弄脏的衣服,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把人要过来,就听崔氏说:“话都说岔了,刚问你呢,可有心仪的人家?”
不知为何,傅齐山脑海里蓦地浮现出白秋池的脸,他不易察觉地掠了一眼白秋池,泰然道:“傅窑生意正旺,我哪里有功夫想那些。”
白秋池听见这话,紧绷的唇线无端柔和下来。
崔氏有些失望,倘若有倒好办了,也不用做那等下贱事了。“对了,你回来还没见到你弟弟吧?也不知他跑哪儿疯去了,”崔氏指使白秋池,“别干站着了,还不快去把阿朗找来!”
白秋池喏喏应下,跑了出去。
傅齐山见时机正好,问道:“他是从哪儿找的小厮?我瞧着年岁不大,伺候齐朗稳当吗?”
“他可不是小厮,是阿郎的新媳妇儿,上个月刚过门。”崔氏没发觉傅齐山的脸色骤然黑沉,自顾自说道:“本想给你去个信的,一想你也快回来了,送信指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傅齐山只觉脑中嗡嗡响,那人竟是齐朗的媳妇儿?那就是自己的亲弟妹!如何还有讨人一说!他心里躁郁,强压着火气道:“齐朗如何能娶亲?你这不是害好人家的小子么!”
崔氏连忙撇清自己,“我原以为阿朗只是怕女人,谁知他连妖儿也怕,再说白秋池哪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可是他自己求着嫁进来的。”
“他是妖儿?”傅齐山不理会她说的废话,只听进去了这一句。
“是啊,若不是因为他是妖儿,他也配攀上傅家?原想着叫他早日给傅家添丁,奈何齐朗身子不行,白白叫大房看笑话。”崔氏心底迅速斟酌着如何劝说傅齐山答应同弟妹苟合,眼珠转得活络,却听他怒道:“添丁?呵,你打的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我早劝你别眼馋那些家产,不该我们的一分都别眼红,这些年我在金陵挣了不少,还不够么?!”
崔氏被他骂得气短,到底不敢反驳,忙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将这些话压下不提。
傅齐山灌下一大口茶,也浇不灭心中火气。
他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竟然是他弟妹?
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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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在崔氏房里吃的,傅齐朗人虽痴傻,但亲娘和亲哥还是认得的,看见傅齐山瞬间高兴地手舞足蹈,晚饭都比平时多吃了一碗,而傅齐山却胃口缺缺,眉头始终紧锁。
饭后崔氏和傅齐山闲话了几句,道:“天色不早了,你这几日奔波劳累,今晚就早些睡,明日你爹还要给你办接风宴呢。”
傅齐山起身的档口儿,崔氏偷偷冲白秋池使了个眼色,“府里今年翻修,有些小路改了,让你弟妹送你回去,省得摸黑儿迷路了。”
傅齐山略顿,他虽不与崔姨娘在同一个院子,可也离得不远,担心他迷路的说法未免有些牵强,不过他没深想,只当她是关心过度。
傅齐山看了眼白秋池,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小,眉眼温润,双眸含水,见他望去惶惶地撇过脸,露出薄红的耳朵尖儿。傅齐山心念微动,可思及两人的身份又生生按捺下去,冷声道:“不用了,秋池还要照顾齐朗,随便找个下人带路就行。”
白秋池耐不住崔姨娘的眼神催促,低着头道:“我送你……齐朗……齐朗不用我照顾……”
崔姨娘快被白秋池那笨嘴拙舌的样子给气死,担心傅齐山起疑,忙笑着说:“齐朗有我呢,秋池记得拿个灯笼。”
傅齐山有些狐疑,不过没再坚持,跟着白秋池踏进黑暗里,远处亮起零星灯火,光线却传不到这里,眼前和脚下只有一团熏黄的光,傅齐山低头看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寻白秋池的脚步,看他莲足轻动,衣摆纷飞,打乱地上齐整的光影。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妖儿,外表其实与寻常男子没什么不同,只是嫩了些,媚了些,勾人了些。
不过才见了一面,就把他的魂儿勾去了。
……可他不能。
那是齐朗的妻,他的弟妹。
傅齐山攥了攥拳头,许是周身的黑暗给了他胆量,仿佛在这黑暗之中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他嗓子绷得紧紧的,道:“你的手还没好,我来提吧。”不等白秋池说话便伸手夺过灯笼,一下触到冰凉的木柄,和温热的手指。
一息过后,木柄握在了手中,那根手指却缩回去了。
傅齐山心中叹息,早知今后再握不了他的手,下午就该一直握在手心的。
白秋池捏了捏手指,犹豫着说:“下午……谢谢你。”
傅齐山紧攥着木柄,摩挲着上面的余温,刻意放慢脚步,“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说完又陷入沉默,傅齐山挑起话题:“伺候齐朗累吗?”
白秋池脸一红,这话问得太有歧义,无端让人联想到那方面上去,傅齐山也反应过来,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齐朗心智只有五六岁,照顾他很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