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安在城里的眼线早搁那儿候着了,笑嘻嘻的,“二哥,三哥,袋子里的就是。人给了大洋的,随你们怎么处置,杀了、卖了,都行!”说完,从怀里掏出兜子钱。
“哟,还不算少。”方狸子掂量钱袋,踢了脚袋里的人,“这年头,送钱让杀人的都有,啧。”
“那行,哥,我就先下山了,这雪可太大了,滑得很。”
“滚吧滚吧。”方狸子丢给他几个大洋,“小心些,别给雪埋喽。”
“嗳!”
瞧他二哥不说话,方狸子以为他生自个儿方才说话的气了,拿手肘挤他,“怎么处置啊,二哥。”
“打开来瞧瞧。”
“诶。”方狸子把钱袋扔雪上头,来解麻袋的口子。没瞧见脸,先碰着了冷冷的肩膀,方狸子皱着眉,“这单薄的,想来不是个壮实人,不晓得还有没有口气儿。”
梁向意一直在听他俩说话,在里头憋狠了,又冻,一张脸都是红的,麻袋口一解,迫不及待探出个脑袋来。
方狸子吓了一跳,直勾勾瞧着他,又瞧一眼他二哥,“哥,他没死哩,我以为他指定给冻死了!”
一个在麻袋,两个站雪里,就这么互瞧着,眉眼都落了层薄薄的雪。
福星
两载春夏秋冬,柳春芽,芍药花,秋海棠,冬白雪,北屋的堂桌上多了个四方相框,框里圈着陆老太太一张黑白的脸。陆邛章的眼角也开始生皱纹了,一晃,到民国九年的秋了。
他的屋里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冷冷清清的也少回,大多宿在码头的办公室里。偶尔回来,是见柳妈,她给茶壶打坏了脑袋,头发白得很快,变成个小孩儿似的性子,爱吃核桃酥。
码头旁的秋风大得厉害,三合船舶的副总经理曹坤匆匆走进堂里,带了一身萧瑟的秋风。陆邛章正在低头看报,旁边的小几上有壶热茶,里头泡着碧螺春。
“东家。”
陆邛章抬起头来,手上报纸一放,“可打听清楚了?”曹坤走近,附在陆邛章耳边说话,“还是黑风岭上那窝子土匪做的,东家,从今夏算起,这是第三回了啊!”
“你先坐下。”陆邛章给他推了杯碧螺春,“是第三回了。”
“他们专拣我们运米、布的大船劫,还与城中的几家米行、布铺有勾结。我曾派人暗查过,错不了,城里有米行卖咱运的那些米。”
陆邛章一笑,“勾结?我看,那几间米行布铺,就是攥在他们手里的营生,不过是黑东西洗白钱,两手的买卖罢了。你没打听清楚,那几间铺子,是去年开起来的。”
曹坤显然没想到这层,心中着实一惊,“两三年前,他们不过是青山上的一伙游匪,怎么才两三年光景,就……”
“人的际运是说不准的。”陆邛章摆摆手,“多说无用,找着他们在城里安排的眼线罢,报上我的名头,就说我有笔坐着就有大洋来的好买卖,等着跟他们做。”他盯着曹坤,抿唇一笑。
其中一来二去花了多少大洋自不必说,硬是到了下第一场冬雪的时候,陆邛章才得了准信儿。
雪把黑风岭上的整个寨子都染上一层白,第一场的冬雪就这样大,能吃进去人一半的腿。和土匪做买卖,一要诚心,二得有胆,陆邛章一个人走在漫天的白雪里,慢慢往岭上的土匪窝子去。
土匪在岭子顶的平地上建了屋,陆邛章在寨子口已经被卸了枪,刚走上来,又有两名土匪来搜他的身。
陆邛章大方让他们搜,“你们大当家的,可备了我一口热茶?”
瞧着俩土匪都是年岁不大,轮廓还没张开,一人一顶狗皮帽子,脸蛋冻得通红,给陆邛章搜过身,傻气一笑:“那是自然!”俩人一前一后,领着陆邛章进去。
奉城人都晓得黑风岭大当家的外号李豹子,陆邛章走进屋,他打量李豹子,李豹子便也在打量他。
是个苦过来的人,被岭上的山风刮粗了脸,嘴唇略厚,紧紧抿着,倚窝在一张老虎皮上,一笑,朝陆邛章露出一口不齐的黄牙,“陆老板,坐。”
“大当家的。”陆邛章回他规矩的一句,坐在他旁儿的椅子上,底下是张狐狸皮,端起一口热茶便喝,“以茶代酒。”
李豹子就喜欢爽快人,自个儿也喝了一杯,“陆老板是个爽快人!”
陆邛章也笑,开门见山,“我想大当家的以后能放了三个船舶的货船,不知一年八百大洋够不够?”
李豹子眼一眯,“怎么付?我是个嫌费事的,可不愿意入城去那劳什子的银行取,我要现洋。”
陆邛章直直望他,“就是现洋,半年一付,日子一到我就遣人给大当家送来。”
“好!陆老板爽快!”李豹子给他倒盏茶,”那就说定了。
陆邛章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有机会,我请大当家的喝酒。”他站起来,“雪天路滑,我就不多叨扰了。”
李豹子也站起来,“我送陆老板半程。”下岭的路很明朗了,陆邛章上山走出的雪痕迹还没给雪掩去。
不用瞧,光听声儿,陆邛章就晓得李豹子人手多,到处都是人声,细碎的,带笑的,给风一卷,七八散了。
李豹子近年少下山,便问起陆邛章奉城头里各铺子的情况。城里有他们的眼线,李豹子何需问他,不过是套话验真心,他便也笑着一五一十的答来。
他俩正说着话,坡下边冲上来两道大咧咧的笑声,人没瞧见,先瞧见了滴溜转过来的一个陀螺,眼瞅着要停了。
忽的一条长鞭甩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在螺身上,陀螺得了力,一下转出来好远!
被鞭甩飞的白雪纷纷扬扬,一片寒凉的白雪雾里传出道笑声,“二哥,你甩得真有准头!”细雪洒在陆邛章身上,眼前的雪地里现了两个人,一高一矮,净露着侧脸。陆邛章瞧着,瞳孔一缩。
陀螺转远了,拿长鞭子的人追着打。矮点儿的人儿追不上他,一边在雪地里跑着追他,一边嚷,“二哥,我追不上你了嚜,你等我行不行?”
拿长鞭的人听声慢下来,给矮点的人儿一下追上,开怀笑着,跳上他的背。离得远了,陆邛章听不大清了,只听出有些撒娇的,“二哥,你快托着我……”
陆邛章一下给拉回民国六年的冬天大雪里,脚步黏在雪上不动,给那人那话里的撒娇劲儿刺着心,不知是给雪冷坏了不,钝钝的痛起来。
“陆老板?”李豹子叫他,笑着,“那是我二弟。”
陆邛章给李豹子的声儿拉回民国九年的冬雪,揩去眉上白雪,牵出抹淡笑,“俩儿都是?”
“不不。”李豹子摇头,“小点的那个……”他一时找不着词好说,“你就当他是老天爷给我兄弟三个的小福星,差不多罢。”
“大当家后来认的幺弟弟?”陆邛章问。
“算吧。”李豹子脸上挂着笑,给他拍方才黏上的雪,话里有些无奈,“他年岁小,贪玩儿,一下雪就央二弟跟他打木螺儿玩。”
“瞧着怪开心的。”陆邛章跟李豹子继续往下走,声儿冷冷淡淡的。
“害!我和三弟都不宠着他,十回里有九回不答应,他只能缠着二当家的了。你听,快玩疯了都。”
又是一阵笑声传过来,陆邛章脸上的笑可淡,“是啊。”
狼
下了青山,陆邛章坐船回奉城。护城河还没结冰,水道上还有撑船的老渔夫,挣个烟钱罢了。
水道开阔,陆邛章站在舟头,脑内不断闪过方才瞧见那两人。那么开怀的笑声,他冷冷一双眼要变成那条长鞭子,缠着梁向意的腿肚子,把他从那人身上拉下来。
好啊,他找不着他,原是活在了黑风岭上的土匪窝子里,成了土匪头子的福星。陆老太太至去前,都没透出一点儿口风,说她当时把人卖去了哪里。
“先生,外头雪大,进来罢。”老渔夫撑着船,一双手冻得通红。
陆邛章从沉思中回神,朝他微微颔首,走进了小船舱。
从码头上岸,他没急着回办公室,先去了一趟督军府,找他的拜把子兄弟赵旅长。
“哟,什么风儿把您陆三爷给吹来喽。”赵延玉正窝在北屋软椅上,吃太太给剥的核桃,瞧见陆邛章,不痛不痒的学腔调子,惹得身旁的太太发笑,朝陆邛章歉意一笑,“邛章,他嘴毒惯了的。”
陆邛章抓起一个核桃朝他掷,赵延玉一躲,讨太太的好去了!小声叫太太的闺名,“宝珍,你瞧他……”
秦宝珍推他站起来,“我让厨房妈子做些吃食去,你俩闹着罢。”太太一走,赵延玉立马正经了,坐直,“可是有事?不能单纯来找我吃酒罢。”
“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说给你听,你做不做?”陆邛章敛了眉目,透出些势在必得的狠厉劲头儿。
赵延玉一瞧,“嚯,奉城头里,除了我,还有敢惹你的。”
“你还不知道罢,青山上黑风岭那伙子土匪,劫了我三回货了。”陆邛章慢慢说来,吃了口茶,抬头,对上赵延玉的眼睛里尽是冷然,“老话说,再一再二,可不能再三啊。他们,没有规矩。”
赵延玉舔舔嘴唇,眼睛里头生出跟陆邛章一样的东西来,“什么买卖,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