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酒醉易进风着凉,陆邛章个乌鸦嘴的,搂着梁向意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怀里人的额头就烫了起来。他想了又想,只能是昨儿抱人喝寿酒的时候疏忽了,喝酒光着身又哭,能不着凉嘛!
他忙唤了柳妈来,教她去请大夫。生病的人不舒服,梁向意在他怀里慢慢醒了,却也是不乐意他碰的,闭着嘴不出声,窝在陆邛章怀里老老实实。
陆邛章怕再说些什么惹着他,干脆不说,拿手顺他的背,瞧人在跟前难受的皱着眉,又忍不住,“还同我气呐?”
梁向意拿脑袋顶他的胸口,不让陆邛章瞧他他桃屁股似的肿眼睛,声儿全哑了,“我不要同你说话。”陆邛章拿他没办法,心里有百句能呛他,咽了回去,在心里说了一句,不同我说话倒愿意我搂着你。
他叹了口气,把人搂近了,“我让柳妈请大夫的时候,捎一包蜜饯回来,你这回指定得喝苦药了。”
人难受时总孩子气一些,梁向意脑袋搁他肩膀上趴着,声音有些哽了,委屈的:“都是你害的,我再不喊你哥了,你里头,净是坏的……”
“随你怎么说。”陆邛章摸他烫人的后颈子,心里头的后悔,悔不该同他个醉鬼呛声,弄得人病了,一点儿不让梁向意晓得。
码头的事忙,要陆邛章拿主意的事儿多,白日里,陆邛章几乎都待在那儿,他忙。梁向意知道他忙着三合船舶的事儿,还忙着见林家的五小姐林曼。
他如何知道?自是刘妈子说来的。她身后是陆老太太,梁向意总归对她们是有些怕的,柳妈也不是时时在后院,她近来常给陆老太太打发出去买些零碎的玩意儿了。
梁向意着了场凉,吃药后热是退了,但人瘦了一点,瞧着也恹恹的。柳妈不在,刘妈便硬打开了门,当着一院子的丫头和妈子,说林家五小姐的好。
祖父是以前清朝廷里做官的,父亲现下又在奉城里掌着好几间玉器行,这是家世好。更别提林曼自个儿还有学问,陆老太太办寿那日,作了一首祝寿词,哄得老太太不知几欢喜。人又标志,文文静静的,鹅蛋子脸,眼是浅浅月牙弯,黑的是墨玉珠,白的是鸭蛋青,端的一副秀气哟。
说到梁向意,便换了副鄙夷轻蔑的口吻,倒也不明指着,只说那藏翠阁有腌臜,末了刺梁向意一句不知羞耻。
梁向意总是坐在门扇打开,光进来的那两片亮地儿,半听明白,半听不明白。听不明白的时候就剥核桃,他一剥核桃,满院的妈子便笑话他,笑声嘻嘻的刺人,“剥来给谁吃哟,乡下来的种儿,把筐核桃当稀罕物了。”
他背过身去,核桃在筐里圆圆滚着,不知该想谁,有时候是他被埋在雪里的爹娘,有时候是陆邛章。
陆邛章晚上回来,他又睡了,梁向意有时候晓得他回来,被他搂进怀里亲。是有委屈的,偶尔也想同他说,又想着,他都说了不要同人说话了,现在又说,更教人看低了。
大抵好事总是难成的,奉城冬日里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青山上,黑风岭土匪窝子里的土匪饿疯了,绑了林家的五小姐。
陆邛章一夜未归。
北屋的似乎是昨儿夜里就得了消息,梁向意还在吃粥,刘妈就红着眼睛走进了东厢屋,同在给梁向意夹鸡丝的柳妈吩咐:“老太让你到厨房去,给她端碗燕窝。”
梁向意盯着她红肿的眼儿,还不知她是为谁流了泪,但很快,他就晓得了,是为林曼。
柳妈一走,刘妈子脸上的凶模样就现了出来,眯着眼,要把梁向意活剐了,“真是个带鬼的灾星!”
梁向意放下了筷子,轻轻叫她一声,“刘妈。”
“呸!你别唤我,别害了我!”刘妈指着他,“林家小姐给青山上黑风岭的土匪绑了去,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喝粥,你住着陆家的宅子,吃着陆家用大洋换的米,你怎么不为陆家做一点儿事?!”
梁向意被她唬着,桌下绞着手指头,“我能为陆家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会,会做的。”
刘妈没想他这样儿好糊弄,心中叹老太太的高明,脸色稍缓,眼神还是恶毒的盯着梁向意,“我要是你,便用自个儿把林家小姐换了,你也晓得,三少爷开春便要娶她了。”
梁向意听着最后一句,脸有些白,牵出抹僵僵的淡笑,病还没好全,嗓子哑涩着:“我也,也不认识岭子上的土匪哩,他们能要我嚜。”
刘妈眼珠一转,脸上的皮肉笑了,挤在一块,“这你不用操心,老太太自有安排。”
陆老太太做少奶奶时,丈夫便常宿花柳巷,做婆婆时,儿子不争气,纳了陆邛章那个做妓女的妈做三姨太太。
偏她老了,现得依仗这个妓女生的孙儿,方能荣华富贵过日子。她这辈子,最恨那腌臜地儿出来的脏东西。
能借土匪的手除了,再好不过。
方狸子
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得保得万无一失。柳妈给陆老太太端燕窝,前脚刚踏进北屋的门槛,后脚便跳出两个凶狠的妈子把她给捆了,不等她嚷开,一团抹布往她嘴里一塞,桌上的山水画茶壶一砸!人便软软的跪了下去。
“嗳呀,她额上破了口子,正出血哩!”茶壶底沾了血,从砸人妈子的颤手里落下来,掉在地上,碎了,妈子有些发抖,瘫坐在地,声儿颤颤的,“她,她不会死罢?”
另一个妈子瞧她颤颤没出息的样儿,瞪了她一眼,“还不赶紧把她架到柴房去扔了。”话音刚落,坐在里屋念佛的老太太张了口,声儿冷漠空洞的从佛堂里传出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天大雪天,死的人还少吗?”
“嗳,嗳……”妈子的声音里有些没出息的哭腔,另一个则骂骂咧咧的,俩人把柳妈悄悄架进了柴房。
陆老太太走出来,低头瞧门槛旁的积雪里,有几滴鲜红的血迹,冷哼一声,小脚一踢,搓没了。
陆邛章回来,是两天后的大清早。他连着两晚歇在码头的办公室里,一身的骨头都睡疼了,昨儿夜里更是一晚上没睡,拿大洋跟土匪做买卖,凌晨四点钟,林家父母才瞧见已经冻昏了的五女儿。
院里的妈子和丫头们照例在扫雪,见陆邛章走进来,都忙低下脑袋,眼睁睁瞧他走进东厢屋,不一会儿,再冷着脸出来,静站在檐下。
“柳妈呢?”他目光如雪块雕就的刀子,又寒又利,一点点的看过去,割着妈子、丫头脸皮上的肉。
没人敢应他,只有北屋传来不间断的念佛声,呢喃不清。陆邛章走出檐下,站在雪里,冷脸揪住一个妈子的领子,手指头慢慢收紧,笑了,“我竟不知,我养着你们,每月给你们开洋子,竟连句话也问不着。”
离他最近的一个丫头,被眼前妈子涨红的脸给吓着了,慌着嘴,结结巴巴,“在,在柴房里。”
被陆邛章揪住领子的妈子身形肥胖,脸渐渐变成猪肝的颜色,似个死去多日的死人脸皮,哭出声来,“三少,少爷……”陆邛章重重的哼了一声,将她甩在雪上,甩了甩手吩咐,“去前院,给我叫几个年轻的家丁进来。”他扭头,盯着丫头,皮笑肉不笑,“你,给我去请大夫。”
“把些个偷懒的,不出来见人的,谁人认识,谁就把她们请出来,省的我亲自去请了。”陆邛章不指名道姓,朝站在院子里的每一个都说。
说完,他进东厢屋拖了把椅子出来,坐在院子正中央,手里头多了一把匣子枪。就这么明晃晃的,抢把儿给陆邛章攥在手里,雪纷纷扬扬的落在上头,落一点儿,陆邛章拂一点儿,光扎扎的枪身,下一秒要谁的命,不晓得。
妈子和丫头们大气也不敢喘,瞧陆邛章的帽上、肩头落了一层雪,眉眼上的雪落了又融,湿漉漉淬出对冷淡眉目,打量她们所有的人。
前院的壮实家丁很快来了,像群围猎的猎手,把一群女人围了起来。陆邛章站起来,他心里清楚该是谁,枪管子一个个指着,指完喽,淡声说:“全绑了,丢出去。”
没人儿敢嚷冤枉,陆邛章拍拍肩上的雪,“对了,还有个老太太房里的刘妈,绑了,丢山上,喂狼。”
陆老太太像是一直守在门边,陆邛章话音刚落,她便走了出来,“我看谁敢?!”
陆邛章乜了她一眼,很慢的,把手里的枪举了起来,眯眼瞄东北角的那棵老梨树。
“砰!”梨树右边的枝丫应声断裂,“啪”的掉在地上,碎雪烟滚滚,陆邛章笑得很轻,却十分迫人,“还不去吗?”
大清早的,院里一片女人的哭声,陆邛章就坐在这哭声里头,慢慢儿的擦他的枪。
梁向意给陆邛章的东西,陆邛章还没来得及咂摸明白,他就被陆老太太给卖了。他到哪儿去了,陆老太太和刘妈不会告诉他。
想来,是命里梁向意不该是他的。
与此同时,青山上黑风岭寨子里。
三当家的方狸子给他大哥遣出来,嘴里叼着根牛肉条,十分的不痛快,嘴里不干不净的,“二哥,你说大哥怎么想的!这事儿,随便叫两个下边的弟兄不就得了,非让我下来!”
给他唤作二哥的,戴着顶狗皮帽子,给雪堆出个凌厉的眉眼来,“让你来你就来,有本事,这话你搁大哥跟前说去!”两人踩着雪往下走,倒也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寨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