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一个死士去。”
姬珩豢养死士,江放没想到他会要自己带一个走。
他不需要人保护,但如果不带,姬珩是否会不安?江放一口答应,“好。”
江放带着庆军狼骑入赤川,走到半途,大雪又下,这样一来车马痕迹都将被雪掩盖,江放心道运气不错,“照夜”喜欢雪,也跑得更轻快。
暮色时分,就在赤川安扎下来。
部属问他,“将军,我等——”狼骑的人也齐齐望着他。
江放望向川下,计算脚程,延军夜间才会行军经过。
他一挥手,顿时安静下来,只剩川上风声呼啸。
军令如山,说的是,“天色一黑,只要川下经过人马,格杀勿论。”
命令传下,部将到士卒都枕戈以待。
雪花飘到面前,碰到眉骨和鼻梁,江放想起姬珩,他此时暖不暖,碳烧得旺不旺,衣裳够不够厚。
姬珩遣来的死士换上甲胄,跟在身边,江放不经意似的问,“他是不是养过一头狼,叫朔风?”死士一礼,“小人不曾见过。”
江放了然,姬珩养“朔风”时还是个少年,那狼估计早死了。
两个时辰后,斥候回报,“将军,川下有人马前行!”江放精神一振,来的刚好,却猛然又听回报,“将军,不好,有人冲我们来了!”江放震怒,是谁算计他?川下人马只是个幌子,有人背后袭击!一种刺骨的寒冷从背后扩散,他蓦地心中一跳,四肢冰冷,扬声告诉自己不会,绝不会!夜色里,目光却像刀锋指向那个死士。
弓弦弹动的细微声音。
——一支箭破空逼来,刺入他的胸口。
部属高叫“将军”,狼骑中人叫“狼主”,已经有人向那死士攻去。
可死士咬牙,手臂上机弩射出最后三支箭,咻咻数声,“照夜”剧痛嘶吼,全都射在马身上。
“照夜”被这股劲一推,马血长流,四肢打滑,载着江放从川上重重摔下。
同是此夜此时,营帐已拔,炉火床褥,北地冬夜里温暖的一切仿佛从未存在过。
严寒穿透将军的铁衣,将领踟蹰地问,“君侯,庆侯一死,庆军该如何处置?”姬珩穿着薄甲,披着厚裘,端坐马背,闻言策马转身,控马竟娴熟无比。
烈风吹拂,他儒雅中露出威严和血气,笑意加深,“将军尽可自决。”
只要能确定庆侯死了,对不对庆军赶尽杀绝,都由他麾下将领根据形势自行裁夺。
他知人也敢用人,将领心头一热,铠甲在身,只能行军礼,“末将去了!”姬珩道,“盼将军凯旋。”
军旗摇摆,一行人远去,姬珩独对这片风雪夜。
终于,他叹一口气,又笑了笑。
江放从没问过“朔风”最后怎么样了。
那只小狼最后怎么样了呢。
小狼长成大狼,野性渐重,终于有一天,玩闹中突然发狂,咬了他一口。
于是就在那一天,他亲手将“朔风”斩杀。
他的血喷到自己身上。
直到此刻,他还记得滚烫的余温。
江放醒来,整个人像坠入冰窟。
不是冰窟,川下的河流早就冻结,否则北戎人不会游泳,还有些怕水,又怎么会犯境。
耳边是交战的打杀声,他试图起身,胸口快要裂开,但那箭刺破胸甲,没有刺入胸腔。
撑起又趴倒,右腿痛得钻心,骨头折了,江放只用一瞬间就想通了整件事。
上次锋芒过露,引来姬珩忌惮,没杀我是因为没有做好局。
今年北狩就是一个局,局做好,我居然傻乎乎送上门。
和我说要杀延侯,和延侯说杀我,到最后,说不定他想一石二鸟通杀。
要是嫁给他,彻底跟他成一伙,做他的人,我还能捡回一条命。
但我偏偏问,“如果你是我”,姬珩怎么会容许天下有一个“姬珩第二”?终于今夜图穷匕见。
最先冲来的狼骑赶到他身边,“狼主!”几个人从马背上扑下。
“狼主!延侯的人包围我们,怎么办!”是我令你们陷入险境。
可眼下根本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江放狠狠扭正骨折之处,借着痛清醒。
拔掉胸口的箭头,在狼骑帮扶下做起。
延侯是个草包,只是第一波,姬珩的楚军肯定会来第二波攻击。
庆军和狼骑被依川围住,背后就是坠下的岸崖,“照夜”在他不远处哀声鸣叫,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
江放脸上是雪和血,声音虽厉,但已经嘶哑,“点火!点火浇酒,把可以烧的东西都烧了!”草原上的血腥会引来狼,烈烈火光,滚滚浓烟,会引来北戎!还好他留了底牌,姬珩只知这支狼骑有北戎血统,却不知这支狼骑有多北戎。
训练之时,他们纵马边境,遇到零散的北戎部落。
对方竟不能辨别他们是大周人,往往勒马遥喊,“你们是哪个部落的?”一旦北戎攻来,他们混在其中,必能脱身。
狼骑纷纷应道,“是!”“狼主下令点火”的北戎语一声声如潮水传开。
能舍弃的一切辎重和衣物浇上烈酒,燃成冲天的火光。
江放踉踉跄跄走向“照夜”,火光映照,它雪白的皮毛如雪,但强壮身躯之下是一片猩红。
一个狼骑低声说,“狼主,照夜的腿折了!”骏马身高腿长,细长的腿一旦折断,就再也好不了。
它再无法奔驰。
若在往常,江放可以养着它。
但眼下亡命,怎么能带一匹动弹不得的马?“照夜”用鼻和嘴蹭他,又舔了一口他满是擦伤的手。
一双大眼睛里都是惊惶。
他在母亲死后得到”照夜”,算是爹对他的补偿。
他第一次在马厩看见“照夜”,一匹棱角还没长出来,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马,就高兴得胸腔鼓胀,反反复复冲家里的仆人说,“我有小马驹了!我有一匹小马驹了!”他宠着“照夜”,替它洗澡,把它宠得娇气。
把别的马都挤到一边,嚼它们槽里的料。
最后没办法,只好给它一匹马又建了一个马厩。
“照夜”听他驱使,从没怕过,可此时哀哀地看着他,颈脖在他手臂下发起抖来。
北戎说人死的归处在圣地,可马死的归处又在哪?江放身上从来带着那把短刀,他握起刀,遮住“照夜”的眼睛,脸上不知是汗是融化的雪还是泪。
他负在马身上,像一个非常年轻的父亲哄自己的女儿,说了一句,“‘照夜’乖,别怕……”锋利的短刀割断“照夜”的气管,马儿肌肉紧绷的身体顿时瘫软,鼻孔喷出最后一口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第11章
寒风切割皮肤,江放抱着“照夜”,身上都是马血。
他睁着眼,没有闭,借月光清楚地看着“照夜”的眼珠浑浊。
江放紧抱马尸又松开,“伤亡如何?”一个狼骑迅速道,“十个人里有一个受伤,十多个人不能骑马了!”远远看着北戎人来了,包围他们的延侯军队大乱,姬珩的人也将杀来——我是蝉,延侯是螳螂,北戎是黄雀……黄雀没料到姬珩这捕雀人在后,可北戎不似汉人,没什么胜负之念,见势头不好就会撤,仗着马壮人强,越过冰河回到自己的地界,姬珩绝不会犯险追入北戎境内。
江放当机立断,“楚军一来,装成北戎人,撤退!”转瞬之间,川下陷入混战。
狼骑从北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江放首先换上。
他一条腿折断,被扶上马,楚军果然击起战鼓冲杀。
北戎人中有一队武士自发拱卫一个戴貂尾帽的少年,一队人随他撤退。
江放极目远视,喝道,“跟上!”数百人不问原因,脱身随他追去。
今夜哪怕能够逃脱,都会被姬珩找出理由军法处置。
难道江放能满天叫嚷“他要杀我”?口说无凭,即使是天子都不敢处置楚侯。
一味逃命,往后就要隐姓埋名过一生。
除非……釜底抽薪,背水一战。
建立奇功,连姬珩都无话可说的奇功,真真正正扬名天下。
届时谁要动他,都难逃天下人议论。
社那阿吉今年才十七岁,被武士们护送着奔过冰河。
马在夜里奔驰得太急太猛,踏碎冰层,他在马背上不安地转身,他兄长送给他的护卫阿帕立即退了他一把,“大人,别往后看!我们被跟上了!”匆匆一瞥,月亮的白光下,他看见那些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甚至骑马的姿势都一样,他心惊胆战,“他们……不是我们的人?”阿帕咬紧牙,几个月前起,他们的边境突然出现一股骑兵,活像狼神的子孙,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属于哪个部落。
现在,这些人已经扇形散开,那是狼群在草原上捕猎的架势。
难道他们知道阿吉大人的身份?难道他们要抢夺阿吉大人?阿帕猛地一鞭少年的坐骑后臀,“阿吉大人,跑!”拔度王子会来接他,只要王子来了,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两百丈,一百丈,三十丈,五丈!狼骑追上,长刀刺向北戎武士的马,短兵相接,厮杀搏斗起来。
江放强行纵马追那少年,夜晚的雪原上,遥遥响起马蹄声,那是北戎的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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