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崔玉书染了血浆的花白头发梳好,才拎着这颗血淋淋的头颅,朝屏风后走去。
赤足忽踩到两枚石子,他脚步一顿。
回眸看向窗外,除了被狂风骤雨打压得如同鬼影一般的树枝外,再无其他可疑。
萧绝拎起那颗仍未合眼的头颅看了一眼,抬步走到屏风后,在那面墙壁上有规律地轻扣几下,一道暗门便缓慢打开。
这里通向踏仙阁的藏宝库,小时候他随崔玉书进去过一次。
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将狭长通道照得亮如白昼,但走了没几步,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臭味就令萧绝皱起了眉头。
他杀过不少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萧绝掩鼻走过去,便见偌大宝库里整齐摆着十数颗头颅。
或新鲜带血,或已见腐烂,堆摞在一块,面朝通道入口的方向,有几分瘆人。
萧绝冷笑一声,走过去将崔玉书的头颅放在那堆的最顶处,安安稳稳摞好,他便转身朝外走。
行至门口处,他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数了数人头,不算崔玉书的,这里共有二十四颗。可明明,踏仙阁近日折损有六大门主、二十影卫。
他又点燃烛火,凑到近前将那些已腐烂的头颅一一辨认,有两位门主的头颅不在此列。
萧绝皱眉看了一眼人头堆顶的崔玉书,不知这人发疯时将那两颗头颅扔去了哪里。
他转身回去,将崔玉书的尸身也一并拖进暗门内,再连夜将寝殿的血迹擦洗干净。
这就是他之前不愿反抗的原因,太麻烦,他宁愿挨一通鞭子,松松筋骨,倒也浑身舒爽。
山雨飘摇一整夜,清晨时分雨势稍减,却仍缠绵不断。
殿外传来急呼,萧绝换上自己的衣衫打开殿门,便见一影卫浑身湿透跪在门外求见阁主。
萧绝面不改色道:“阁主闭关,不准任何人打扰,有事和我讲。”
那影卫也不作多想,擦掉脸上雨水,道:“又有两名兄弟被害了,就死在各自寝房,首级不知所踪。”
又有人被杀?难道先前那些无头尸并非全部死于崔玉书之手?或许暗室颅堆中缺少的那两位门主便是命丧他人之手。
再不然,也许他们根本没死,无头尸仅是掩护手段。
还有昨夜寝殿内那两颗沾着雨泥的山间石子……
萧绝蹙眉,沉思片刻,道:“门主唐筠心生异变,残害同门,吩咐下去,将人抓回来。”
“唐门主?不会吧……”影卫面露迟疑之色。
“要活的。”萧绝道。
“……是。”影卫领命离去。
萧绝抬眸看了眼濛濛山雨,他并不关心是谁暗中借崔玉书发狂之机故做手脚,反正利用画像害他暂失内力之人,定要再见唐筠一次才知分晓。
第5章 山涵见
雷雨连绵不休,崎岖山路泥泞难行,萧绝便暂时留在雀翎台。
他敞开殿门,任斜风细雨扑进来,冲散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
特命人冒雨送来一坛好酒,萧绝以酒浇地,先祭崔玉书,随即仰首长饮一口,烈酒烫喉,烧心灼肺。
寒霜出鞘,酒洒剑身。
“喝——!”
萧绝豪情一呼,手中淬了酒的长剑被舞得气势如虹,如生残影。瓷瓶陶器受剑气扫荡,相继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倒像在为这段凌厉张狂的剑舞奏乐。
半途发带松了,衣袍乱了,他全然不顾,干脆踢掉长靴,赤着双足旋转腾挪。
地板干净而冰冷,萧绝却似踏在血泊里,崔玉书的血将他的双脚染得血红、烫得发颤。
飒飒声中,萧绝披一身寒光剑影,三千青丝随衣袂翻飞狂舞,如鬼似仙。
蓦地,左脚踩中一块碎瓷片,他身形一晃,重重摔倒在地。
他躺在那儿,将碎片拔出,抬手看看指尖染的血色。
这只手沾过很多死人的血,第一个便是他的母亲,最新的一个是他的义父……寡亲缘、薄情爱,大抵就是他的宿命了。
萧绝低低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个罚他夜夜跪受鞭刑的老匹夫死了,他高兴,笑到眼角泛泪还不肯停下。
他将酒坛挥至殿外,遥听见酒坛子碎了,便顺势翻个身,侧卧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雨将将要停,积蓄在峰顶的雨水沿山坡奔流而下,滔滔水声似山中平添了一道飞悬瀑布。
他起身拢好衣衫,环视一番杂乱的大殿,心烦不已,靠在殿门眺望远处濛濛山色,出神许久,转身去了暗室。
腐臭味越发浓郁,萧绝掩鼻屏息也无法完全忽略。
他秉烛细查,发现这间暗室有些……过于简陋了。
偌大的一间屋子,南北两侧各有一排近两人高的木架,上面除了摆放一些稀罕的刀剑兵刃外,再无其他东西。
木架上的许多格子都是空的,这和萧绝记忆中的暗室相去甚远。
他将两排木架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任何机关异常,而暗室中间那堆头颅旁,并排摆放着两个不太大的木箱。木箱上了锁,他用佩剑削开箱盖,里面装着的也不过是些珠箔玉器。
而且都没装满。
纵然踏仙阁每年都会向魔教上缴些许财宝“表忠心”,但崔玉书好歹坐镇踏仙阁近三十载,不可能只有这点家当。
萧绝踱至颅堆前,俯身与崔玉书的狰狞双目对视。
“狡兔有三窟,义父的秘密究竟藏于何处?”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萧绝不再多待,他吩咐值守影卫不准任何人打扰阁主闭关后,便出了雀翎台,回自己的寝房。
他并不担心有人擅自违令,毕竟没人喜欢挨崔玉书的鞭子,一个个恨不能离雀翎台越远越好。
萧绝在香樟木桶里泡了近半个时辰,皮肤被水浸得发皱,鞭痕周围也被泡得泛白,才将那身难闻的死朽味道祛除干净。
刚披好里衣,他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而利的惨叫,紧接着便有人急呼“休走”“站住”,萧绝打开房门,一道鬼魅黑影从檐下闪过。
“抓住他!”
“又有人死了!别让他逃掉!”
……
萧绝纵身追了上去。
那人轻功虽不比绝影那般登峰造极,却也极快,萧绝奋力急追,虽然难被甩开,却也无法拉近二人距离。
天色渐暗,那人身披玄色斗篷,一顶大兜帽将其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几乎融于夜色之中。
萧绝本能要用暗器,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出得急,除了寒霜,再没带任何东西。
他只披了件单薄里衣,未束长发都还是湿的。
于是挥剑砍断一截树杈,断枝犹如弦上利箭,直钉那人后心。
黑影侧身避开,萧绝趁机追上,寒霜剑削其兜帽,黑影旋身纵上一株粗壮杨树,扬手一挥,斗篷如张大网从天而降。
手腕急舞,长剑将斗篷瞬间斩得七零八落。
布料碎片混着枝头雨水分扬而落,再看时,枝头已空空如也,唯独东边树林摇晃未竟,萧绝施轻功朝那边追去。
黑衣客越行越疾,慌不择路般纵下枝头,钻入一片密林之中。
纵然萧绝在不至峰生活近十年,却从未到过此处。这里林丛茂盛,鲜有人至,树木花草大多长得野蛮,携钩带刺,没多久他的衣衫便被勾破,甚至隐约见了血色。
峰顶积水汩汩而下,本就藤蔓杂生的林间更为泥泞难行,他是如此,那黑衣客也定然如此。
萧绝听声辨位,以剑劈开荆棘向密林深处搜寻,那人却似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这里虽多草木,但不可能藏得滴水不漏,他借着熹微天色环视四周,在不远处的山壁上发现一个涵洞。
那洞口悬在崖壁高处,被峰顶积水和周围爬藤遮住大半,十分隐蔽。
天际隐有闷雷滚过,似又要落雨,萧绝便纵身而起,顺爬藤向上,穿过水帘钻入涵洞中。
本就微弱的光线被洞口的天然屏障又削弱大半,萧绝此刻犹如置身黑夜。
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竖耳侧听,隐约察觉山洞深处有细微声响。只是外面水瀑声太近,扰乱他的判断,他便摸着山壁朝里面走了几步。
约莫走出十数丈远,身后的水声渐小,而前方的声响也越发清晰。
他握紧佩剑,循着动静刻意放轻脚步向前行去。
这方涵洞极深极大,曲折蜿蜒,不知所终。
黑暗中,那声音也忽近忽远,萧绝有点摸不准,或许自己走了半天都是在原地打转。
忽而身侧一阵窸窣轻响,萧绝侧耳一动,寒霜已斩下数刃,便听见几声“吱吱”,那动静便消失了。
他探脚过去踢了踢,应该是几只老鼠。
萧绝继续向前,没行几步,暗色中忽有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他凛然回身直砍,刀剑擦出零星花火,一瞬的光明让他看清了来人的剑眉星目。
“怎么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一个讶异,一个嫌恶。
萧绝冷哼一声,手中寒霜径直刺向来人胸口,傅少御堪堪避过,反手格开又向他脖颈削来的一剑,叹道:“你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每次见面都要如此激烈,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