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鸣当真想做皇帝么?”
“……”
我嘴角一歪,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
我想不想做皇帝,皇上明明是最为清楚的那一个;既然已经机关算尽将我诱回京城,事到如今又何必佯装。
我低头不语,实在是不想作答,又懒得扯谎。
皇上看着强忍着不忿之色的我,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多可笑,背着手悠闲地在这殿内转了一圈后,忽然回过头道:“若是鸣鸣实在为难,朕倒有个提议。”
便道:“这样吧,你唤朕一声父皇如何?”
“……”我一愣,便见皇上又踱回了龙椅前坐下,伸出手来漫不经心地逗着架上吃得满嘴流油的蠢鸟,漫不经心似的继续道:
“只要鸣鸣跟朕保证,日后对朕以父皇相称,便是在外云游也至少一年回京来看朕两次,朕便可放过萧浓情;江山社稷,亦无需你来操心。”
……
……
听到这句匪夷所思的话之后,我愕然良久,抬起头来看着皇上,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皇上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继续出言逗弄我吗?
怔愣间,龙椅上的那人已是将我的神色尽收眼底,了然地扬了扬眉,低下头来神色落寞地叹了口气,便平静道:
“朕打从少年时登基为帝起,便知晓自己已不能再像寻常百姓那般一享人伦之乐了。多年来没有至交亲友倒罢,朕本以为自己能做个平凡慈爱的爹亲,哪怕这世上仅只一人不必用侍君之道来待朕,便也足够了。”
说着顿了一下,自嘲般继续道:“朕将鸣鸣视若亲子,可鸣鸣多年来却同朝中那些个谋臣武将一样,始终在怀疑朕其实居心叵测;从宫外收养了阿枫回来,倒头来却是自诩英明的朕险些跌了跟头,十余年间竟也从未怀疑过他。”
皇上说着便沉默下来,那只仍在架上小憩的蠢鸟歪着脑袋看他,用喙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看向我,我便不由得低下了头。
少时的我确乎曾想着皇上对我的好应当是另有目的,不知道自己或许是下一代名正言顺的皇储倒罢,可皇上现在却说,不论我身世如何,他是真正将我当作亲子来看待的。
……
许久却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来:
“皇上,徐静枫……裴子淮他的生母,是当年被皇上赐死的那一位贤嫔孟惜潭吗?”
我知晓这么唐突地问皇上这等宫廷旧事,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的;可见皇上此时全然没有和我提及萧浓情的打算,又想到那至今还心有不甘的徐静枫,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错。”皇上瞥我一眼,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说来孟惜潭还极有可能是鸣鸣的生母。若朕当真是害死你娘亲的元凶,你恨朕么?”
我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摇摇头。
见我神色平静,确乎看不出半分愤懑的表情,皇上眼底隐约露出几许欣慰之色,然后才抄起袖来朝殿外熠熠生辉的金顶看去,平声道:“当年贤嫔孟惜潭毒害大皇子,以求陷害彼时正得朕宠的白美人,细查之下铁证如山;朕也曾同阿枫讲过此事,可惜他始终不愿信朕,仍是将这笔账记到了朕的头上。”
说罢叹了口气,又道:“朕知晓他现在正窝在渝州一隅小村,平日里做些买卖,鲜少外出;也知晓当年是崇睿劫的狱。可朕却迟迟不曾遣人去寻他,也不曾过问崇睿与他私通之罪,鸣鸣可知道为什么?”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没有应声。
皇上淡淡道:
“饶是朕与他多年来情同父子,可朕险些便因他江山不保,还不至于有什么妇人之仁。朕不杀他,只是因为杀了他便会教那崇家小子伤心;而崇家小子伤了心,鸣鸣心里便也会不好过。朕这几年来不动萧浓情,也同样是这个理。”
“……”
这一连串的转弯教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待到听懂了,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揩一揩额角的虚汗,心道原来徐静枫那厮欠本大侠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看皇上,皇上哼了一声,眼底有几分冷色:“若不是知道鸣鸣着实舍不得萧家小子,朕早就赐死了他千百回。”
闻言,我蓦地抬头:
“皇上……没有毒杀萧浓情?”
皇上闻言似乎撇了撇嘴,不知是在恼我的不信任,还是单纯疲于去解释,末了疲惫地摸着自己的玉扳指:“朕若当真杀了他,还拿什么骗你回来?只是朕想鸣鸣了,这厮在朝中又整日半死不活得惹人腻烦,须得逼一把才行,便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我右眼皮跳了两下,仍是带着一丝困惑问道,“那皇上当初教他喝下的是……?”
皇上慢吞吞道:“那可是好东西。朕骗他说那是当年他毒杀哈密大王子的鸩糜丹,一月中会有个三五日发作,须得按月进补,半年后若仍无药可解便会逆血而亡;但其实那是太医院的周院使替皇后炼美容丸时留下的残次品,与寻常补药同服便会血脉偾张,胸闷吐血。”
见我脸色微变,皇上又忙道:“不过吐的其实都是些体内蓄积已久的污血,毕竟他早年在哈密时,也没少在他们王庭误食过奇奇怪怪的物事,除了吐的时候看起来可怕些,其实并未伤及肺腑;非要说的话,也算排毒养颜了。只是这般略吃些苦头,你看他这半年来的气色不就比往日好些。”
我怔怔道:“是说……”
“他没事。萧家那小子这会儿精神着呢,再活上一百年也不成问题。”皇上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不过朕的确是想着,只要鸣鸣回来看朕,这美容丸就是朕赏他的;万一没回来,他还是死了算了。”
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66章
我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皇上在身后幽怨地唤道:“鸣鸣……”
我收回脚步,转过头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那他现在人呢?”
“昨日于阗使团来访,朕点他去和礼部一行接待,这会儿应当是正同主客司的几个郎中在北廊湖陪他们赏梅。”
见我恍惚了一下,皇上便仍是慢吞吞地解释道:“原本朕允了他辞官,只待鸣鸣回这京城玩上几日,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朕的翻译官受了些风寒,最后教他再替朕走这一趟,虽然大材小用了些,也算是还了朕的人情。”
皇上看我,我当然不能有异议。
便抬眼看了看宫墙外鸟语花香的皇城,知道萧浓情现下正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好生待着,心中安定的同时,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肚皮却发出了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响。
我下意识看向腰间干瘪的干粮袋,再度抬起头时,皇上已是了然地挑起眉,唤来宫人为我二人支起宴桌,教御膳房去准备了些膳食送来。
一整桌的满汉全席,都是昔日我最爱的菜色,也是离京之后便未曾再享受过的佳肴。
我眼眶一热,抬眼见皇上笑眯眯地看着我,只示意我赶紧动筷,便也不再客气,还如少时不拘细行的小侯爷那般在他身旁坐下来,低下头便大快朵颐起来。
我看皇上,皇上只心满意足地边逗鸟边看我吃,半晌也看向宫墙外那官员来往穿梭的皇城,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感慨似的忽然道:
“说来那萧家小子一路赶回京城向朕复命,道是自己不可一错再错,宁死也不会再做教鸣鸣为难的事,只求朕能保全他的骨灰,百年后与鸣鸣共眠;而若鸣鸣日后娶妻,也想以一个平妻的身份共葬,倒教铁石心肠的朕动容了些。”
“……”我安静地听着,手中的金筷便慢了下来。
皇上抬手给我夹了些菜,许是也知晓我在想些什么,叹气道:“鸣鸣可千万别怨朕,萧家小子若非有这一遭,也不会当真下此决心倒冠落佩,从此安于做那乡间草莽;若他始终暗藏祸心,朕也绝不会留他做这朝中后患。”
我默默地点了头,皇上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看他这不就是想通了许多,知晓这江山只要有朕坐镇一日,就断然不会有什么供他两全其美的机会,与其还想着要跟朕使绊子,还不若像崇徵和恭宁两人一般,与朕的鸣鸣一道游山玩水去算了。”
身旁的宫人端了热腾腾的什锦粥上来,皇上拿起汤匙喝了一口,含糊道:
“待萧家小子将那行于阗的大胡子送走之后,朕就再赏他些嫁妆;今后无论鸣鸣去哪儿,给他一个名分陪着便是了。”
“……”
我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擦擦嘴,见她们已是退了下去,于是憋了一会儿后,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也便是说……皇上当真不打算教我做皇帝了么?那这皇位……”
皇上闻言一顿,面上便隐约流露出几许惆怅之色来。
我知道皇上打心底还是希望我回来做他的太子,留在他身边与他相伴的;只是现下他既愿放我自由,皇储一事却仍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
我眼睁睁看着皇上居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也拿起手帕擦擦嘴,这才若无其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