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听得直皱眉,想开口道一句那为何镇南王与皇上都固执地认定我才是自己的亲儿,话到嘴边,却忽然悟了过来。
不是他们二人不在意真相,而是也只能这么蒙蔽自己;毕竟若有朝一日细究出我的身世,那余下的一人便可以称得上是绝后了。
想到这里我却又回过神来,仍是皱眉看着徐静枫道:“既然如此,你分明连我是皇子亦或世子都辨不得,又如何还会是我的人?”
徐静枫闻言微一挑眉,道:“对这朝中其余人等而言,极乐侯的身世确乎至关重要;但对我来说,小侯爷无论是镇南王世子,还是当年李烑后宫中孟贤嫔所出的那一位皇子,都无甚所谓。”
我怔道:“……什么意思?”
徐静枫笑了笑,竟在这暗阁的书架旁寻了把舒适的软椅坐下,然后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这才又扬起一双黑潺潺的眼眸朝我看了过来。
“小侯爷,你的身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明朗了,不过在下的身世倒是可以于你告知一二。”
这话说罢,我心头没来由地一滞,拧着眉朝他那映在灯火下的五官细细打量了去。
以前虽也隐约有些古怪的念头,觉得这徐静枫的眉眼与气质都有些熟悉,乍一看竟与我爹有几分相似;却也从未去深想过,时至今日再听到这番话,心头便有了些荒诞的预感。
“骁定将军孟彪素来风流,府上有一妻九妾,四儿一女;唯一的庶女孟惜潭乃是芳名最盛的一位姬妾所生,容貌自然也是倾国倾城,被孟彪视作掌上明珠。当年的恭宁伯随舅父远赴漠北探望故交时,竟对骁定将军的这位千金一见钟情,孟彪便欣然将年仅十四岁的孟惜潭秘密嫁予了恭宁伯为妻。”
他说着便垂下眸来,似是在追忆些什么,好半晌才继续道:
“两年后夫妻二人便生下一子,也称得上是和乐美满的一家;只是因当年李烑与李燝二人争储之事愈演愈烈,恭宁伯忧心自己的家室会受其牵连,便从未对外公布过自己有妻有子的事实,还将妻儿送回漠北托骁定将军来照顾。
“李燝败走云南后,李烑登基为帝,在头一年的选秀便点了孟彪以姿容绝色而闻名于世的庶女入宫。因孟惜潭名义上还是待字闺中的老姑娘,此时若暴露自己已嫁为人妇的事实,怕是更会惹祸上身,便只得抛下夫儿含泪入了宫,自此与恭宁伯宫墙相隔。”
……
徐静枫直起身,淡淡地朝我看了过来。
“小侯爷,真正的恭宁伯嫡世子,其实应当是我才对。”
……
见我始终一言不发,他便又抄起肩,幽幽地叹气道:
“也便是说,倘若小侯爷是镇南王世子,便是我与父辈此生此世誓死追寻的主子;而若你是大皇子,便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贤嫔孟惜潭之子。这皇位无论如何,都理应由你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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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铜罩中所剩无几的灯油烧得愈发黯淡,我低头看着那一点冥冥灯火,心中默默算起了外边的天色,以及此时从面前这人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的几率。
徐静枫依然自顾自地说着,浑然不知我早已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娘亲被李烑赐死的那一年我虽只有五岁,可惜五岁大的孩子,早就已经记事了。即便爹早已看破红尘,多年来都在劝我不若以水洗血,放下这些冤仇纠纷同他一起远走高飞;可不向李烑这个草菅人命的狗皇帝复仇,我余生又怎可能睡得安稳?”
他说着便朝我走过来,察觉到我的心思似的堵住了出口的去路,仍是微眯着眼睛道:
“我知晓小侯爷多年来将李烑视若亲父;可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你全身而退了。”
“……”
我看着眼前之人高挑清瘦的身材,以及他那始终不疾不徐的淡定模样,心下也知晓即便我能轻易打倒这个不会武功的年轻文臣,也终是逃不过他手下那些个大内高手的追捕,救不了现下生死未卜的皇上;于是在一阵翻江倒海过后,还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给皇后下毒,害死皇嗣的人……是你。”我看着他道。
徐静枫顿了一下,坦然承认道:“是啊,我绝不会容许第二个皇子成为你将来的隐患,即便他也同样身中九死一生,捱过成年的几率微乎其微。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小侯爷应当感谢下官才是。”
“我不做皇帝。”
“人生在世,很多时候确乎身不由己。”
我撂下灯,见他仍是堵在暗阁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垂在身侧的双拳握了又松,终是吁一口气,正色道:“那又如何?别忘了本侯还有萧浓情,他说不会强迫我做皇帝,便绝不会教你们这些逆贼得逞。”
徐静枫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长久地看着我那正色的表情,半晌竟低下头来,哑然失笑道:
“萧浓情?……小侯爷果然一如我想象的那般天真,竟还在最后关头把希望寄托在自家那位比在下还善撒诈捣虚的情郎身上。”
“……”
我愣住了。
徐静枫见我如是反应,便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
“小侯爷对自己的枕边人信任如斯,却可曾想过若非有他的帮持,我何以这么快便能够在今晚逼宫李烑?还是小侯爷觉得,我所说的那位现下已潜入宫中枭首李烑的西域刺客,其实另有其人?”
说罢轻笑一声,又道:
“萧浓情野心勃勃,只想做我朝名垂青史的第一权臣,而现下的皇帝这辈子都不可能捐弃前嫌来重用他;你觉得于他而言,究竟是取得这皇帝的信任更容易些,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了他下来,扶一个会全心信任自己的傀儡皇帝上位更容易些?”
“不可能。”我平静道,“他说过不会做教我为难的事。”
见我的神情已在愈发昏暗的灯火下变得模糊,徐静枫叹了口气,颇遗憾似的看着我道:
“我早些时候便点醒过小侯爷不要接近那位探花郎,可惜小侯爷不听;没想到不过区区一年,我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小侯爷终究还是对他动了情,而这根本也在那萧家小子的算计之内。”
他说着便弯下身去,捡起那盏已然十分黯淡的铜灯,熟门熟路地到一处暗柜下摸出灯油,掀开灯罩慢慢地续进去,看着濒死的火焰顺着灯芯倏然明亮起来,幽然的语气竟似有些不忍。
“萧浓情自小同他爹生活在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西域王庭,所体会的人生百味可是小侯爷这等生来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难以想象的。莫说皇上与朝臣的心思他早就窥得通透,就连一开始那盛气凌人的姿态会引起小侯爷的注意、小侯爷也会因此而决意报复他,以至于用这等顽劣可笑的法子来捉弄他,到头来却反倒先将自己赔进去,都算得一清二楚。”
……
……
我看向石壁边已是被我铺满杂物的书案,目光落在那幅已有些年头的肖像画上,只觉得视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萧璞萧大人当年因站队镇南王而被流放胡疆,只是因立场而获罪,为人却很是亲和友善,在初到西域各国的头些年总是会给昔日的同僚寄送些那边的特产与文玩,虽然大多数都被唯恐皇上会多心的旧友们弃如敝屣,寄到我爹手上的却还是被好好珍藏了起来。
其中就有些西域画师笔下或粗犷或精细的绢画,画上有高山流水,也有香草美人。
当年我在发现这间暗阁后,虽对爹与那少年间的谈话甚是懵懂,目光却被石壁上挂着的那一幅幅笔法精妙的画卷牢牢吸引,其中最为扎眼的,便是这幅萧浓情的肖像。
不知是萧老误将自己请画师为幺子绘成的肖像与其他画卷一道寄送了过来,还是特意想要告诉昔日的同僚自己又有了一位宝贝幺儿;并不知晓这画中人姓甚名谁的我只当他是个西域的稚龄少女,自此魂牵梦萦,夜不成眠。
直到一日我遇见骊珠儿。
骊珠儿被卖到花想楼的那年不过一十二岁,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却已隐约可见日后的倾城美貌,侧颜极尽江南女儿的温婉可人,还隐约与那画中仙像了三四分。
我在下学的路上恰看到柳巷间默默跟随在旧主身后、被鸨母收了卖身契的她,便悄然动了心思;背着我爹偷偷跑去楼里看她,花了许多银钱请师傅给她做衣裳,又嘱咐鸨母不许教人欺负她,眼看她愈发成长得娇艳欲滴,也愈发与那画上的西域少女相似起来,便终也不再为梦中的求而不得困扰。
后来在骊珠儿及笄的这年,她也相当争气地被捧成了小花魁,我带着贤弟大摇大摆进了花想楼,只待将这朵已被我暗中呵护多年的花儿采撷下来,亦圆了我那与梦中情人亲近的夙愿。
虽然她与画中美若天仙的西域少女还是差了许多,可那少女毕竟也只是绢布上的小人,是否当真存在于世还未必可知,此生亦怕是无缘得见。
然后萧浓情就随着他那被贬在西北的老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