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常侍。赵常侍凑近他,小声说道:“圣旨出来了。五王爷……”
邹戟一手撑地站起来,谁料在冰天雪地中,跪了这样长的时间,膝盖早已麻木无知。他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直直滚下去五六阶。
他扶着地站起来,觉得额头上好像破了皮,温热的血顺着面颊流下。他胡乱的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密密麻麻的雪粒扑在面颊上,使他觉得心中倏地一疼。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哥哥,在那场守卫赤霞谷的战役中担任运粮官的哥哥,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因为粮草久等不来,为平众怒而无辜斩首的。
他那偷偷把自己的份粮分给他的哥哥,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因为一个别人犯下的罪,再也没有走出过冰封三尺的赤霞谷。
景仁宫外大雪翩飞,景仁宫内,气氛也如同寒冰一块。
刘钰下狱了。
爱子刘钰,是被他亲手书写的这份圣旨送入监牢的。
皇帝刚放下笔,赵常侍便把那方大印递上来。他凝视赵常侍许久,终于叹口气,把那大印接过来,作势欲盖,却又悬在那圣旨之上,迟迟未决。
他手中提着那大印看向屋内众人:几位大臣都一脸郑重的盯着他。他又看回自己眼前这一方墨迹上。
这方墨迹,几乎判定刘钰的生死。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终于认命的落下。
一个鲜红欲滴的印章。
象征着这世界上无人能违抗的至高权利的印章。
足以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丧命的印章。
他猛地站起来,把那轻飘飘的圣旨甩在下面不知哪位大臣的脸上。
“啊?这下你们总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台下众臣皆是垂首不言。皇帝更是气急,一挥手臂,把眼前案几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
墨汁溅在衣袖上,溅在案几上,溅在地上铺着的绣着长龙的精致毯子上。
他突然泄了气一般,颓然地坐倒在身后一个不知什么的物件上。
我有何错呢?当我有你的时候,母后不准,当我终于有了一个像你的儿子的时候,这些大臣们又不准。
我愿意宠你,与母后何干?我要立谁为帝,又关这些人什么事?
他恍惚中,听见赵常侍急急的唤着:“陛下!陛下……”
生病了。
生病吧。
不是要立储?他们要管,就让他们急去吧。与我有什么干系……
皇帝一闭眼,像个孩子一般,蜷缩着靠在软榻的边沿上。
☆、成王败寇
大雪之后的朝都,洁白无瑕。
刘蒨负手立在廷尉狱前,凝视着那门前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狴犴。身后的车架安安静静的停着,轮下的车辙远远延伸在积雪中。
少年墨染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轻盈的落在刘蒨身边。
“王爷!人已经从后门送走了。”
“恩。既然该走的人都离开京都了,那么从现在起,就由着他们在恪王府闹吧。视而不见便好。”刘蒨吩咐着,眼神却没有离开那狴犴的一对凶相毕露的铜铃大眼。过了半响,他伸出左手,轻轻揩落那落在眼珠上的积雪,左右打量了一番,转身迈向廷尉狱那扇阴冷的大门。
“王爷,您真不去看大殿下一下?”墨染有些迟疑的问道。他知道刘蒨这般谋划,都是为了快快把重病的恪王接出牢狱,废了这么久功夫,难道真的不去看他一眼?
“现在车架还没有走远,我……”墨染挠挠脑袋。
“不了。”刘蒨抬脚迈进那大门前的高阶。“我怕见了他,便舍不得走完脚下这条路了。”
“说了你也不懂。”刘蒨见墨染一脸茫然,好笑的拍拍他的脑袋。“好啦,别想了。咱们会会老五去。”
也该和刘钰做个了断了。
木栅栏之后的人,身着一身华贵的黑色常服,盘腿坐在牢房中的石板地上。他脊梁挺直,微阖双目,神态傲然。
听到刘蒨的脚步声,他睁开那双秀丽的凤目,平静如水的看过来。对视片刻,两个人都会心一笑,仿若身处的不是传闻中易进难出的廷尉狱,而是觥筹交错的帝都盛宴。
“五弟如此聪慧,想必已经知道我为何而来。”刘蒨这样说着,其实内心对刘钰敬佩非常。生死二字,说来容易,真正面临时,几乎没有人能真的安之若素,想不到这一向阴狠、狡诈的刘钰,居然能持之如常、面不改色。
“自然,”刘钰勾唇一笑,“三哥在军中韬光养晦多年,又在朝宫势力纵横交错。我区区一个无才无德、困于京都的庶子,本就没有能笑到最后的希望。况且,能勉力支持到现在,我已经极敬佩自己了。”
“既然知道,何必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刘蒨心中存有惋惜。他到得今天这地步,的确是靠自己没错,但刘钰能到今天这地步,也不仅仅是靠皇帝的宠爱。
“老天没有给我的东西,我总得去争一下。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已。“刘钰浅淡回答。
沉默良久。
“临行前,五弟还有什么话要留下么?”
“有。”刘钰微微蹙眉,“只是话比较长,三哥若不嫌弃监牢地上肮脏,可愿坐下一谈?”
刘蒨爽快的应了声,一撩衣裳下摆,隔着木栏,盘坐在刘钰对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恳请三哥,不要举宁儿做皇帝。”
刘蒨听闻此话后的惊愕面容,完完全全地落入刘钰眼底。他叹口气,苦笑道:“那联名上书、逼我下狱的奏章上,第一个名字不就是‘刘宁’二字?你之所以把他牵涉入这潭污水中,一,自然是为了逼我就范:被群臣控诉后,本有机会面圣洗白自己,但我若得生,则宁儿必会背上‘诬陷皇子’的罪名、难逃一死。我若不忍,便只能束手就擒,中了你的计谋。”
“二,”刘钰的眼睛直直看入刘蒨眼底。“三哥或许并没有自己继位的打算,也不想立大哥为帝。如果我没有猜错,让刘宁站出来推垮我,其实是为了让他立威,为来日继承大统做准备吧?”
想法被人拆穿,刘蒨反而大笑几声道:“是我低估了五弟。但做皇帝的是刘宁,五弟难道不该高兴?”
“高兴什么?”刘钰惨笑一下。“你我在宫中斗了许多年,难道不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否则你怎不把皇位交到刘颐手中?”
“只是我说宁儿不能当皇帝,还有另一个缘由:他不是父皇的亲子。”
“想必你已经知道,他不是容美人的儿子,尤昭仪才是他的亲母。”看刘蒨皱眉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尤昭仪和谁生的孩子,但曾听过一字半句,他父亲好像是宫廷中的一个侍卫。”
“把他和容美人的孩子换掉,是我偷偷做的。尤昭仪未必不知道,但她大约也明白夺嫡之争艰苦非常,把宁儿换到容美人那里,反而能让他一生平平淡淡、长命百岁。”
容美人的孩子,是刘钰一生中,杀掉的第一个人。多年来,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面前水盆中,因被强按入水中而挣扎的婴儿。
那时,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
“既然不是尤昭仪指使,你为何要换?”刘蒨听出疑点。
“因为我恨她。”刘钰这句话说得极为平静。“我十岁那年,从冷宫中一个老嬷嬷那里偶然得知,我的母亲不是尤昭仪,而是从前一个姓文的宫女。”
“那时,她两个亲如姊妹。直到父皇偶然宠幸了文氏,偶然生下了我。”
“母亲地位极低,因此也没有载入妃嫔受恩的名册;皇帝也是一时兴起,所以他也很快忘了有这么个女人。本来我母子可以逍遥一生、相依为命,无奈她把这事情告诉了尤氏。”
“具体怎样,那位老嬷嬷也说不清,大约是尤氏觉得这是求得荣华富贵的契机,便杀了我亲母,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说自己便是那时侍寝一夜的宫女。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她本就天生丽质、美艳不可方物,终于抓住皇帝圣心,得了诸多恩宠。”
“这借口荒诞极了,父皇多疑,怎么会信?”刘蒨发问。
“是的,荒诞极了。”刘钰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还记得尤氏抱我去见皇帝的缘由吗?是因为她怀中的孩子不幸烧伤,实在无计可施,才放弃了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的想法,而斗胆求皇帝施以援手的。”
刘蒨突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是。我就是那孩子。那孩子,是被她亲手扔进火盆中,才烧的全身溃烂的。”
刘钰不理会他错愕的神色,只是继续说下去。“我不得不依靠她,却也恨极了她。因此,当她生下宁儿,我便把他换到容美人宫中,只留给她一个‘早夭’的婴孩。”
“没想到,时日飞逝,我越来越觉得,宁儿很像我。不,是很像我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他身上,有我的影子,一个怯弱胆小、看人眼色的庶出皇子的样子。我渐渐看着他长大,就好像看着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所以,你让我杀他,无异于让我杀掉自己。”
这番话,刘蒨其实没有听懂,但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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