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初得以进宫的因由,程婕妤觉得是自己侥幸。
那日皇帝好像喝醉了酒,看她的神态,就如同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一般。他一身酒气,呢喃着念了两个字,好像是个“纪……”,纪什么呢?总之不是传闻中的那个辜昭仪就是了,至于到底是谁,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歪斜着躺在一张靠窗的芙蓉榻上,窗外药菊盛开,传来一缕缕的苦香。她枕着软枕,左手撑着身体,右手轻轻地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帝王之爱难得,自己腹中的这个小孩子,才是值得依靠的吧?
她正暗自思忖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急急的跑进来,道:“娘娘!娘娘!皇上来了!”
皇帝来了?程婕妤心中奇怪,在侍女扶持下慢慢托着笨重的身体站起,一边低声呵斥道:“慢些!慌慌张张,是何体统?”说着穿好丝履,就要往外接驾去。
皇帝正正好走进来,看她已经下了榻,便柔声吩咐道:“不要紧,坐着吧,不用管那些礼数了。”
话虽如此,程婕妤依然坚持行了礼,才陪着皇帝坐在软凳上。
“陛下怎么想起到臣妾这里来了?”金鸾边为他斟茶,边试探地问道。不想皇帝立即不满的回了一句:“你这是怪朕多日不来你这里?”
“臣妾惶恐!”金鸾听了这话,急忙舍了手中茶盏,跪倒在地上解释道:“臣妾情知陛下近日公务繁忙……”
她正在冥思苦想该如何把话圆回去,听到头顶上的男人微微叹了口气道:“好了,是朕疏忽了。你起来吧。”说着那人伸出手来,扶住她双臂,将她从地上拉起。“既然怀有皇子,就不要跪来跪去的,动了胎气怎办?不过今日若不是赵常侍提醒朕,朕真是委屈你很久了。”
赵常侍?
金鸾在朝文帝的臂弯里,偷眼朝站在门外的赵常侍看去。赵常侍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未闻。
皇帝把金鸾扶回到软榻上,自己坐在一旁,轻轻捏了捏眉头。
他脸色不是很好,想必这些天皇帝身体不适的说法,是确有其事的。金鸾凝神看他,觉得他脸色略微有些病态的红润,却不知是何缘故。
“听闻陛下这几日身体微恙,可传唤了太医、开了方子?”
“这几天好多了。”皇帝把手从额头上移开,拿起桌上的碎玉茶盏,喂了一口茶在嘴中,皱眉道:“太医院的那群废物!朕的这条命迟早折在他们手上!”
“此话为何?”
“哼!”皇帝冷哼一声,“若不是少翁真人,朕恐怕现在已经是枯骨一具了!”
“陛下切莫这样说,您是吉人自有天相。”金鸾这样说道,又好奇的加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您口中的‘少翁真人’是何方神圣?难道真有什么奇招妙法不成?”
原来皇帝口中的“少翁真人”是位法术高强的方士。最为唬人的,便是一招“杯中见影”,即杯中盛有他秘制的药酒,饮用此酒,半响功夫后,便可通阴阳两界,于杯中见到已死之人的音容笑貌。
此人还擅长炼制丹药。据闻他手中的红顶丹炉,是上古传下的旧物,制出的“仙丹”,可以延年益寿,若是有缘之人,可使白发复黑、苍颜复还。
皇帝说的兴起,却使金鸾忍不住想到:看似是那“仙丹”得了皇帝欢心,但恐怕他更痴迷的,反而是那杯中见影的奇招。皇帝想见的人是谁呢?是否就是那日他口中那个纪姓之人?
正这般想着,赵常侍从外边进来,恭恭敬敬的禀报道:“禀皇上,御史大夫又来拜见了。”
皇帝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心烦。“怎的又是他?”
“是有何政务吧?陛下不必挂心臣妾,您……”金鸾正说着,被皇帝打断道:“他来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那件嚼烂了的破事儿,颠来倒去,不嫌味淡!”
“皇上,”赵常侍有些踌躇的说道,“御史大夫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太医院的张医官来。”
“哦?带他来做什么?”皇帝不以为然的问道。
“御史大人说,他带医官去看了,那医官可以作证,人确实是染了病的,还说那人身体不好,之前又用了刑,恐怕会……”赵常侍平平缓缓地说着,抬起眼皮看了眼皇帝脸上的神情。
朝文帝皱皱眉头,不置一词。
赵常侍见了这幅场景,也低头不敢说话。他陪侍皇帝多年,知晓皇帝生性多疑,再说下去,恐怕又以为他们几个是在处心积虑地接刘颐出狱。
金鸾听明白了些,大约是刘颐在狱中染了病?
“程婕妤觉得如何?”皇帝突然问她,着实使她惊了一下。她回过神来,立即假装惶恐地推辞,等皇帝又烦躁地吩咐她说就是了之后,她才垂睑说道:
“臣妾腹中怀有胎儿,杀生尚且不忍,何况杀人?恳请陛下饶他一命,也算是为未出生的小皇子祈福。”
皇帝不常来看她是真,不过爱惜她腹中孩儿也是真。毕竟老年得子,皇帝或许会看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面上,允了刘颐出狱治病也未可知。
“恩,你心善。”皇帝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眼神缓和温柔了些。他起身走了几步,又说:“你久居深宫,不知晓外边是如何情景。昨日钰儿来宫中向朕请安,朕也曾问起此事。无非是他旧伤未愈,有些头痛发热,也是极正常的。”
朝文帝既然这样说了,赵常侍与程金鸾也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既然提起朕的小皇子,朕也并非是不大度的人。”皇帝漫不经心的用茶盏盖子撩拨上浮的茶叶,继续说着,“让太医院里去几个高明些的太医,宫中一切药材允他随意使用,这总可以了吧?”
“诺。”
刘颐染病一事,皇帝不相信也是有理由的。
朝文帝也曾在行伍之中做过将军、打过硬仗,他不是没有见过御史大夫口中说的伤寒。
伤寒此病,囊括极广。放在平民百姓家里,伤寒多是春季或冷或寒激起的头痛脑热;但是于士兵、将领而言,伤寒则是一种由伤口腐坏引起、极其霸道、可以“一传十、十传百”的疫病。
但此疫多发在春季或是春冬交接时,近来京城附近的几个地方确实出现了此例病症,但受此时时令所限,并没酿成大害,朝廷也已经派遣了医官前去防治。不知道狱外边的病症是如何传到廷尉狱中的。
就算是不小心抓了几个染了此病的犯人,朝文帝还特意问了刘钰,他说但逢皇族子弟下狱,一向是被关在居室狱中,那里与外间的牢房相距甚远,怎可能就偏偏传到刘颐身上?
皇帝既然这样想,也就更觉得御史大夫是无中生有、没事找事。
哼,郑太后的后事,也算给她办的风光。郑家的人居然这样不识趣?!
可惜他忘了一件事:刘颐已经被革除皇子爵位、废为庶民。
居室狱是皇族下狱才可囚禁的所在,若是寻常百姓,岂能入内?起初刘钰也未曾想到这点,他只是对皇帝赦免刘颐一事极为恼怒,但好歹襄王旧人的叛乱平息了些许,他也懒得紧抓刘颐不放。
直到狱中偶然抓进一个感染伤寒的犯人之后,与他同住一间牢房的三四个犯人,都沾染此疫,病痛而死。
刘钰觉得,这是个除掉刘颐的好机会。
他做事情,或许没办法做到滴水不漏,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心狠。若要害某人,一定要做得干净,既然连刑罚都用了,那也就是他刘钰的仇人,既然是仇人,与其担心他日后报复,不如现在就把他一刀杀了、永除后患。
可是刘颐不是那么容易杀的。
虽然是废除的皇子,但宫中,例如御史大夫之流,还是对他多有照拂。明明皇帝已经赦免,倘若再把他打死、砍头,反倒是徒添话柄,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杀绝对得杀,但还是得找个能把自己摘干净的杀法儿。
若是因为疫病而死的话,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吧?天灾人祸,不是凡人可控的。
那秦双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刘钰刚把这意思朝他透露些许,他便知道如何去做了。
半月前他先借刘颐已经被废、不应当再占居室狱的地方为由,把他移入地牢。但若是把他直接送进那间曾关押伤寒犯人的牢房,未免太明目张胆。好在那牢房中的草席之类未丢,秦双便做主,把那些曾被伤寒病人躺过的草席、床榻全都换到刘颐的牢房中。
地牢里潮湿、阴冷,再加上刘颐伤势尚未痊愈,他不过几日便开始头热、呕吐。
御史大夫前些天是亲自进廷尉狱看过的,病症尚轻,但他依然赶去宫中面禀皇帝,祈求允刘颐出狱。皇帝只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要是哪个犯人都嚷嚷着要出狱,朕还需要廷尉狱作甚?!”就把他敷衍出来。
这几日他被自家哥哥催促着,依然每日来宫中面圣、祈求,但未曾想,皇帝没有答应,狱中的刘颐的病症却越来越严重了。
听闻今日刘颐开始发烧昏迷、神思恍惚,郑大人一早便请一位太医与自己同行,想请他看过病后,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分量重的话。谁知根本不需他请求,刘颐的病症确实吓人:他胸腔部分浮肿,浑身出满鲜红色的疹子,不是昏迷,就是因为腹痛而疼醒。这样一看病,最后倒成了那位太医急忙拉着他去面见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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